《范曾自述》:我记得,那一缕轻烟(2)

1949年对我家是充满了阳光的,入城的解放军,个个和蔼可亲,分别暂住在老百姓的家中。父亲已得到大兄的信息,知道他1948年年底又去到苏北,拿着大兄的相片,问一个排连长模样的人。他们安慰父亲,说好像在部队里见过这个人。终于有一天,大兄竟背着一个盒子炮回来了,一身灰军装,腰里扎着皮带。倒不像电影中常见的见到家人还行什么军礼,像过去一样依旧叫一声“父父”、“娘奶”,我则哇的一声哭着奔向大兄的怀抱,这倒使大家乐极悲来了。二兄不久也回来探亲,教我唱“解放军,向南开,我们受苦的老百姓,天天盼望你们来……”阖家团聚之乐,非一言可尽者。

我其时十一岁,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反动派的欺骗宣传,也难免对自己有影响。看到上海印的儿童画刊上,有云某家鼠患,主人养猫捕鼠,鼠一绝迹,主人则把猫赶走。有一天大兄回来,我拿着画刊问大兄,这猫就是蒋介石,鼠就是日本人,现在日本人被赶跑了,你们又把蒋介石赶跑了,是不是如此?大兄起先一惊,继之大怒,讲了四个字:“胡说!放屁!”大兄一辈子只骂过我这一次,大概也只给过二兄一个巴掌。一般说来,长兄如父,他对我们都是十分爱怜的。后来,我很琢磨过这“胡说,放屁”四字的深刻内涵和大兄愤怒的原因,终于内心里原谅了大兄的詈骂。

我家好景不长,1953年,我已十五岁,在“通中”上高一。有一天到学校,听到背后有几个不太相善的同学三言两语的嘲讽,似乎讲大兄已是一只大老虎,“三反” “五反”之中称“大贪污犯”为大老虎,我猛地一身冷汗,一想大兄也确乎有半个来月不见回家了。回到家中,父母亲似乎也有风闻,一室寂然,更无欢笑。有一天母亲和我在街上行走,见到彼时任南通市长的周伯藩。周是世家子弟,文质彬彬,他很亲切地叫住母亲,“缪校长,最近还好吧?”母亲低声问他,“是不是范恒成了大老虎啦?”

周市长哈哈大笑,“大老虎?唉,他连小老鼠都不够哩,名士派,大手大脚,过几天等好消息。”显然周市长是了解范恒的。问题出在有一次大兄带队去南京开会,有几十元的费用由大兄管理,大概路上他和几个同事零零散散用光了,也没有账目。“三反”、“五反”时查账,讲大兄贪污,天晓得!他如何回忆得起买一斤酒、一包花生仁的钱数。于是大发脾气,脾气和贪污数目成正比节节上升,由几十元而几百元而千元之巨。结果,子虚乌有,结论是浪费、账目不清。在周市长哈哈大笑之后两天,大兄竟容光焕发地回来了。父母拢上去问怎么回事,他说要出远门。母亲以为是劳改去,大兄慢了两拍,说:“去八厂,打老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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