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自述》:我记得,那一缕轻烟(1)

我记得,那一缕轻烟

1946年3月18日以后的江城,被国民党反动派的腥风血雨所笼罩。曾在组织向北平军调部三人小组请愿运动中崭露头角的志士钱素凡、顾迅一、季天择、孙平天、戴西青、孙日新、罗镇和、郑英年先后被国民党特务捕杀,抛尸长江。范恒在请愿运动中也被特务注意追踪,但在父亲范子愚先生的掩护下,他逃到城外奔向苏北新四军。社会上盛传范恒失踪,生死不明。然而在国民党屠杀志士震动全国时,上海的报纸上所刊载的被害志士名单中“范恒”二字赫然在目。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比较冷静的父亲计算其外逃的时间和报纸对不上号,因此劝慰母亲,新闻有误。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一位苏北农民挑了一个担子来到家门,潜入室内,语焉甚简,谓有人要“沃古林”眼药水和一双布鞋,取后立刻挑担远去。父亲大喜过望,告诉母亲北边(指苏北新四军解放区)派人来报告范恒已到目的地,一切平安,母亲才破涕为笑。彼时大兄病眼,“沃古林”眼药水是他常用的药物。此后音讯顿杳,不知大兄在何方。又过了一年多,忽然从上海徐家汇某小学寄来便函一封,是大兄的笔迹。父亲用发抖的手拆开一看,大声告诉母亲:“恒儿到上海了,而且找到了工作,在小学教书。”父亲头脑中还没有党的地下工作者的概念,只以为大兄真的当起小学教员来了。肯定他不知道其时大兄范恒已是正式的党员。此后音书时有,父母亲放心了,殊不知彼时大兄在斗争的前哨曾临危犯死者数次。

我当时七八岁,懵懵懂懂,只知道先是二兄于1945年去了香港,1946年大兄又离家远行。他们二人在家时,住西屋,两张破床。二兄是文艺气质极浓的人,不问政治,自顾作诗、写字、吹箫;大兄则思想左倾,一天到晚看书。二人偶然发生路线斗争,争吵几句,最严重的一次是有一晚大兄二兄大打出手,大兄当头给了二兄一巴掌,二兄则拿起小榔头作兵器,想敲大兄的脑瓜,在父亲的怒斥下停战。我则吓得大哭,事后倒是二位兄长来哄我玩,其时穷窘殊甚。大兄送我一只料器无足的小犬,二兄给我一块糖了事。二兄说,我的字和八指头陀(敬安大师)的字相似,命我抄八指头陀的诗稿,每抄完数页,给我一块糖。而大兄则叫我唱“在胜利的九月,祖国,你从英勇斗争里解放……”二兄远行时,我写了“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给他祝福,而大兄之逃逸则是我睡了一觉起来,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后才知的。童年的孤独是最无援无告的,二位兄长是我的偶像,以为他们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而今我只有在家中自己练字,再也没有二兄的欣赏、大兄的赞扬了。这孤寂的年月中,最快乐的事,是等待二兄的信,他总会在香港弄到一些外国邮票来给我收藏。还有令我对大兄深怀感激的是有一天他寄给我一个小木盒,其中有十只高可三寸的石猴,都是一个动作捧着桃子蹲坐着。南通地摊上出卖的石猴都是一寸大小的,动作也完全一样。我一下子成了拥有至宝的巨富,每天给它们洗澡,然后让它们排队躺在我枕边,与我同时入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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