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是我所爱的,我愿一生忠挚不二。但此刻,面对死亡,文学好像全然无力招架,死亡是滔天巨浪,文学的小舟在其间又怎能抵御?
“文学算什么?”我第一次问我自己。
文学,一向如此高华,如此美丽,而现实人生却遍布生命千疮百孔的剧痛。而文学一旦面对剧痛,又能如何?我的一本小书是有意义的吗?我在无人的长廊上垂泪。啊,如果文学笨拙到无法触知死亡,如果文学碰不到人生最剧烈的悲情,则文学何益?出书何益?为书写一篇小序又有何益?
然后,我回到“家属等候区”,众生悲苦的脸丛聚在那里。我注意到有一个家族坐成一堆讨论病情,大概因为家人都来了,便不得不把小孩也带来。他们带来的大约是个五岁的男孩。大人的脸一张张都枯索黯败,孩子的脸却光洁似月,两眼闪烁如日头。我被那张脸吓了一跳,多日悲苦,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幸福放光的脸庞。
小孩瞪着那双晶灼好奇的眼睛,听大人说话,表情在迷惑与了解之间。忽然,他很正经的发言了:
“妈!是阿公的病厉害?还是糖浆厉害?”
别人都不懂他说什么?他的母亲忍不住笑了,一面向家族成员解释:
“他感冒,都是吃糖浆,他以为所有的药都是糖浆。”
那么,这只小脑袋正在想一则很难解的问题--究竟常见的状况是“药到病除”?还是“药石罔效”?
我呆看那孩子,他像另一种人类。其实世上并无“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之分。要分,应分成不同程度的“光皮族”与“皱皮族”。这小男孩皮肤光莹透红,和病床上那些比枯叶比槁木更黑皱的肤表相较,两者简直好像各自属于另一种生物。
在整个死亡的阴影里,只有那孩子光洁的脸是一种救赎,他是新放下的一枚棋子,天机浑妙,可以挽回整盘棋的颓势。
在巨大神秘的死亡面前,他的小脑袋瓜显然太小,他提出的问题几乎笨到令人发笑--可是他双目炯炯,他在认真思索。
我忽然明白,那孩子恰如文学,在巨大的苦难面前显得稚小蠢笨,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碰不到正题。可是他双唇似花红,目光如青电,给他一点时间,他未必没有答案。
在生命的本体之前,“文学”能说的话无非也像童言,像梦话,破碎而不周全。但那半句童言细听之下或者也隐藏几许玄机吧?
我呆呆的看那孩子,看他卖力思索的表情(那表情,诸天都要敬畏),我想,在我和众生的悲痛里,能有这样美好的孩子现身并前来救赎,真是上天的恩宠。
文学,仍是可加期待的。一本书,仍有它出航的必要,是为序。
晓 风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