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一本书,仍有它出航的必要
我从高雄荣总打电话回台北,问女儿电话留言机里有什么事情没有,她说:
“有,九歌出版社催你的书序。”
医院空无一人的长廊上,我的泪哗哗然流了下来。
出书,原是一件美丽的事,三十年前,我二十五岁那年,《地毯的那一端》已经在丛书的森林中冒地成苗。而今,在写了那么多年之后,出书不再是兴奋的事,不再是清晨小鸟雀跃的喧呶聒噪,而是黄昏教堂清钟扬声之际的庄穆淡远。
少年岁月中,我曾发誓不容任何轻慢的文字出自我手。多年来,我自信大概可以无愧,我知道自己不曾有过“不诚恳”的笔墨。
但此刻,我泪下如雨又是为什么?因为父亲在加护病房里,他已经住了二十七天,没有一个医生可以告诉我他明天将如何。我坐在“家属等候区”,每一秒钟都可能有噩耗传来,而即使医生不宣布什么新的坏消息,父亲也已昏迷,不省人事。
我爱父亲,然而此刻我能给他什么?在他发如残雪气若游丝的晚年,我能给他什么?医生能给他什么?即使把地球缩成一枚宝石放在他掌心,又能增加他一刻寿命吗?
整个“家属等候区”全是悲伤惊恐的脸,深夜三时,有人来推我,我惊跳而起,去接电话,加护病房专用的那只“坏消息电话”。啊!原来叫的人弄错了,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那人飞奔而去,不久传来哭声,第二天,我看到一张空了的床。然而,空床也可能是我父亲的那一张啊!
每个等候的人都是惊弓之鸟,等待那无可躲避的子弹。
我心神俱瘁,然而出版社说:
“给我们一篇序--我们等着出书。”
我的泪流下来,有父有母并且兄弟姐妹俱全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儒家认为是上天所赐恩福中最大的一项。而今年秋天,我还能继续拥有我的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