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藏獒》 情和欲的原野(12)

那个冬天和以往任何一个冬天一样是美丽的,所有天造地设的风景都显得简练而凝重。雪在秋末就已经铺满了荒原,一望无际的纯白在或晴或阴的天空中越积越厚。万物的生机悄然消隐,只有北风在无休无止地啸叫。叫声中雪粉扬起,雪梁隆起,雪雾笼罩的太阳冉冉升起。在那个冬天里,首先让我感到不愉快的是,哇玉昆特虽然不断地离开县城去雪原上转悠,但他仍然没有打着狼。他说他并不是找不到狼踪,也并不是他枪法不好,而仅仅是拿不到狼舌头。有一次,他刚刚爬上一座雪梁就看到五十步开外有一群狼,那群狼少说也有二十只。他知道,冬天的狼群之所以会出现在离县城很近的这个地方是因为饥饿的驱策。一个人对付一群饥饿的狼是极其危险的。但他还是举起了猎枪。他想一旦自己打中就迅速离开这里,等狼群弃尸而去后再返回来割下狼舌头。枪响了,一只体魄伟健的公狼倒毙在他的枪口之下。他撒腿就跑,狼群奋勇追来。追了一会它们就不追了,因为它们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县城的边缘、正对着县城的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哇玉昆特看到它们急转身往回跑去,很快隐入雪梁那边。他等了一会,便小心翼翼地走向雪梁,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爬上去朝那边窥望。他吃惊地发现,狼群不见了,同时也不见了那只倒毙的公狼,雪地上,狼血漫漶,灰色的狼毛凌凌乱乱地分散开来,利牙切断的狼骨东一块西一块的,已经被啃咬得干干净净。他恍然惊悟,饿狼是会吞食同类的,自然也会吞食同类的舌头。哇玉昆特在给我讲这件事时显得很痛苦。他不理解狼吃狼这种现象,如同不理解人吃人一样。他说,还有一次,他遇到了一只瘸腿的老狼。老狼一见他就跑。他追过去,从下午追到傍晚。狼跑不动了,停在离他很近的一道雪沟里。他举枪瞄准。就在这时,那瘸腿的老狼吃力地爬上雪沟,蹲踞着两条后腿,直立起身子,将两条前肢合并到嘴前,朝着他这个猎人,朝着乌黑的枪口遥遥作揖。他愣了,他不由自主地也像老狼那样跪下了。跪了片刻,他倏然扔掉了手中的猎枪。他说,这一刻,他对自己谋杀狼的行为产生了极大的困惑。他有了一种负罪感,想到自己已经杀害过一只狼,就觉得所有野性乃至整个荒原都在用跪地作揖的方式谴责他。他长跪不起,直到那老狼放下前肢,一瘸一拐地走向深冬的暮色里。我听了这件事后几乎哭起来。我再也不会因为见不到狼舌头而郁郁寡欢了。我劝他别再去打狼。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必须征求我的尕姨娘的意见,如果她认为自己的病比一只狼的命更重要,那他还是会去寻找狼踪的。只是他无法确定自己在瞄准狼的那一刻会不会毅然扣动扳机。我说,尕姨娘不会让你再去要狼命的,只要你把那件事讲出来。她的心软得就像发好的面。

我是了解尕姨娘的。我再也没见到哇玉昆特提着猎枪走向雪野。但是我知道,我最终关心的并不是狼,而是隐藏在狼舌头背后的他和她的爱情。记得那时哇玉昆特并不常来我家,因为姥爷和图而隆一样不喜欢他。有一次,图而隆来我家委婉地向我姥爷提起这门亲事。我姥爷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老天爷订下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一旦结了婚,男的要养家糊口,女的要生儿育女,可你儿子是个顶门立户的人?他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收入从哪里来?图而隆听了连连叹气,闷坐了一会,走了。我听玛赛吉雅说,这天回去后,图而隆对儿子大发雷霆,说他窝囊,说他连捧饭碗的地方也找不上,说自己白白养活了他。哇玉昆特犟道,谁说我找不上?我说我去放羊,我到生产队里当社员去,你不叫我去。图而隆说,水往低处淌,人往高处走,人家现在都想到县城里来,你倒好,毬大的本事也没有,就有个走下坡路的本事。哇玉昆特说,放羊不是走下坡路。要是大家都不放羊,你吃的肉从哪里来?图而隆吼道,你这个畜生养下的,歪道理还多得很。滚,你今儿就给我滚,滚到你的羊圈里去。吼着,他顺手操起挑水的扁担要打。但儿子毕竟大了,抓住扁担,夺过来扔到地上。图而隆气不过,只好号啕大哭。他边哭边说,他老了,苦累活儿干不动了,光景眼看没办法维持了。他说他明儿后儿就会蹬腿,一旦蹬腿,这个家就完了。说到这里,他一把抱住了来劝他的玛赛吉雅。女儿也就跟着他呜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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