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藏獒》 情和欲的原野(13)

在欣欣格拉时,图而隆一家靠挖药材和猎捕香獐、藏狐生活,到了县城后,他家和我家一样,一天又一天地消耗着那为数不多的积攒。夏天收购羊毛时,他会拉着哇玉昆特去羊毛收购站干一两个月搬运羊毛或扎捆打包的活儿,所得收入精打细算也只能是夏秋两季的吃喝用度。况且有时候人家并不一定会雇用图而隆。他老了,的确老了,手脚已经显得不灵便了。他那老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显示着对未来的担忧。

哇玉昆特,你为什么不在县城找个收入月月有保证的活儿干?为什么打定主意非要去放羊?我好像这样问过他。他的回答好像是这样的,我找不到收入月月有保证的活儿。人家不要我。我只配放羊,我也只想去放羊,我天生是个牧羊挡马的坯子。可是,直到那年冬天,直到我家的灾难突然蔓延到他身上时,他也没有那样做。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丢开我的尕姨娘、舍不得丢开玛赛吉雅。玛赛吉雅命中注定是我的,他的舍不得丢开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我的尕姨娘,也并不是赘住他不让他走的原因。我曾经问过尕姨娘对她的追求者的态度。她说,他是个好人。只要姥爷同意,她就嫁给他。他要去放羊她就跟他去放羊,他要去挡马她就跟他去挡马。我由是愈加敬重我的尕姨娘。由是感到了姥爷走向衰老的特征,那就是糊涂。人一糊涂就不通情达理。而所有不通情达理都似是针对后人的。

不通情达理的姥爷成了阻碍哇玉昆特实现理想的唯一原因。但是后来,灾难发生了。灾难发生以后,谁又会把我姥爷的这一点不通情达理放在心里呢?况且它是暂时的。一切都是暂时的。

那一天,是上午,家中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的脸色就像干牛粪一样难看。他们把姥爷带走了。我和母亲感到气氛不对头,就想跟去。两个很叫人害怕的坏脾气的家伙一左一右把住我家的门,不让我们跨出门外一步。我说我要上学,我必须出去。我背起书包嚷嚷着往外冲。他们放行了。他们居然不知道这腊月的雪花飘飘的日子里学校已经放假。我来到县城的街道上,左右看看,撒腿就跑。我追上了我姥爷,跟着他们走进了一座大院子。这院子我以前从未进来过。我进来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岗哨已经不见了,挂在门边的那块写着人民政府几个宇的木牌也被人摘去了。我担心自己会被赶出这院子,紧紧张张地往人多的地方钻。一所比学校的教室还要大的房子接纳了我。那儿是会场,已经坐满了人。我姥爷走进门后就被人扭住胳膊押送到会场前面去了。我躲在后面的角落里,害怕得浑身打着冷战。我万万想不到,在那条车前草枯萎的马路的尽头,连接着斗争我姥爷的会场。

还有更叫人惊怕的,就在这天,当我提前离开会场,提心吊胆地回到家中时,家已经不像家了。仿佛马踏牛顶了一般,到处是翻乱的东西。母亲歪倒在地。她头上有血,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扑到母亲身上又哭又喊,我把姥爷哭回来了。同时走进家门的还有哇玉昆特和玛赛吉雅。

我的尕姨娘不知道我家会有这一天,或许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走了,她跟着防疫站的人到很远很远的有畜群的地方检查疫情去了。她这是工作需要,是临时离开家。我们大家知道这一点。可当她乘坐的那辆卡车驶出县城时,我们还是流下了伤别的泪水。我们全家和哇玉昆特兄妹俩都站在路边为她送行。我们举起手不停地挥动着。那一刻,我不仅为亲人的离别而难过,也为哇玉昆特那不顺心的爱情而难过。我真想跪下来求求我姥爷,你就同意尕姨娘的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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