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沿着那条车前草枯萎了的路来到县城后,我和尕姨娘就渐渐疏远了。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意味着一种告别,意味着一种向前发展的自然趋势。记得在我十岁以前,在欣欣格拉的许多个夜晚,都是由尕姨娘搂着我进入睡眠的。尕姨娘和我说话。说天上的星星是神女变的,说洁白的云朵是神女的头巾,说草原之所以有夏天是因为神女敞开了胸襟的缘故,说诸如此类的一些她听来的和编造的事情。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我酣睡在尕姨娘的胸怀里,那儿是温暖的,那儿是永远的夏天。在那种夏天里,我对黑夜的恐怖便烟消云散。而当母亲或者非常疼爱我的姥爷搂着我睡觉的时候,没等我睡着,他们就有了鼾息。这时寂静就来蚕食我了。我会听到荒野中孤狼凄哀的长嗥,我会想起有一次我和哇玉昆特兄妹俩在河边的一个洼地里看到的那些死人骨头,我会觉得荒野上黑色的幽魂正在迅速接近欣欣格拉,正在轻轻叩打着我家的门扉。是的,我热爱我的欣欣格拉,却用逃之唯恐不及的心情恐惧着它的夜晚。我曾以孩子的纯真默默向苍天祈祷:愿欣欣格拉的白天永驻长存,愿世界不再有一个接一个的黑夜。可是,我们来到了一个马路上没有车前草的地方,我不能再和尕姨娘睡觉了。黑夜那黑色的夜晚便重新降临。
我不能和尕姨娘睡觉的原因是我大了,我有了某种只属于男人的意识,我开始遥想我的姑娘了。而尕姨娘,尽管她的辈份在我之上,说到底她还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我为此而感到若有所失。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个在县委机关工作的汉族干部常来我家向我姥爷、向我的尕姨娘献殷勤时,这种感觉便会从最隐秘的地方悄悄走出来。
我的尕姨娘温柔而漂亮。说实话,如果她既不温柔又不漂亮,我即使因恐惧黑暗而彻夜失眠,也不会和她滚到一个被窝里去。而我母亲在这方面是不及她的。母亲得操持家务,得把因劳累而所剩不多的温柔留给思念。她思念我那一去不返的父亲。她已经不漂亮了。在我能够理解漂亮与丑陋并加以对比从而进行挑选的时候,疲惫而忧郁的生活早就弄粗了她的皮肤和感情,早就迅速老化了她的长相。至于玛赛吉雅,如果她和尕姨娘没有相似之处,我就决不会爱上她。我猜想,那个彬彬有礼的机关干部之所以迷上我的尕姨娘,也是因了她作为女人的那种优势。有一段时间,那干部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我家一趟。每次来他都不会空着手,不是拿一包糖块就是提一斤饼干,实在没什么可拿时就把他们办公用的带格子的纸卷来一厚沓,说是要我订成本子后写作业。笑话,我哪有时间写作业?再说学校从来不布置作业。我说用不着,嚷着让他拿回去。他就说,那你就当手纸吧,反正这种东西机关里多的是。这就更可笑了。我揩屁股从来就用土坷垃。我恨他。我懒得搭理他。可姥爷和尕姨娘却用令我吃惊的客气对待着他,有时还会留他吃饭。吃了饭尕姨娘送他出门。于是他们走到街上,走到雪原上去。我琢磨,一定是他用花言巧语骗取了尕姨娘的信任,否则尕姨娘决不会陪他在寒风凛冽的雪原上转啊转的。尕姨娘有胃疼病,最怕受寒。他倒好,领着她在雪原上一口接一口地吞咽凉风,病倒了怎么办?难道他会伺候?会给她端去一碗热腾腾的雪鸡汤?会给她捧来能治好病的狼舌头?不会的,看他那说话细声细气的样子,没等他拿到狼舌头,狼早就叼走了他的舌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过了两个月,当残冬将逝,当我的尕姨娘胃病又犯,躺在炕上需要人伺候的时候,那彬彬有礼的机关干部就再也不露面了。我想他是个只愿索取不愿付出的极端自私的家伙,他只想别人何候他而自己决不愿意伺候别人,他根本不打算诚心实意地爱我的尕姨娘而只想沾花惹草。我把他不来我家的消息告诉了哇玉昆特。哇玉昆特显得既高兴又沮丧。他说他还没有打到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