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置身清一色是女性的诗人和雕塑家群中,觉得很不自在,称她们为女诗人或女雕塑家,可能不大正确,不过华灵福暗自是这么称呼她们的。(在帕特里克的心目中,大多数艺术家都是骗子,他们贩售的是不真实的东西,是空穴来风。)
那么,他该如何发表他的欢迎致词呢?他也不是完全没主张,好歹他也是住纽约的人。华灵福早已尽了本分,受过多次行礼如仪的正式场合荼毒;很清楚大会司仪多半都是满嘴屁话,也晓得怎么讲屁话。因此,帕特里克决定,他的开幕致词,要恰如大会司仪迎合时尚趋势和时事的胡扯八道,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就是摆出轻松自在的神态,一面自嘲,一面言不由衷、作贱自己的那种人。天哪!他可真是大错特错。
下面这个开场白如何?“有鉴于本人首要且相形之下卑微的成就,乃是在五年前违规将我的左手喂给狮子吃,本人此刻在卓越有成的在座各位面前致词,实感诚惶诚恐。”
这当然能够打破僵局,华灵福上一回如是致词时,颇博得众人一粲,那其实不算正式的致词,而是他在纽约运动员联谊会向奥林匹克运动员致敬的晚宴上,讲的一段敬酒祝词。后来的发展会证明,东京的女士是一群较难搞定的观众。
航空公司弄丢了华灵福托运的行李--一只塞得鼓涨的西服套袋,似乎率先显现此行的基调,航空公司职员告诉他:“你的行李正在往菲律宾的途中,明天回来。”
“你已经晓得我的包包去了菲律宾?”
“再切死不过了,先生。”这位职员表示,或者应该说是帕特里克认为他是这么讲的,然而他说的其实是:“再确实不过了,先生。”华灵福听错了。(帕特里克有个幼稚又唐突无礼的毛病,爱模仿嘲弄外国口音,这同他另一项毛病差不多同样惹人厌,那就是每逢有人不小心绊倒或跌一跤,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这位航空公司职员为澄清事实,补充说:“从纽约来的那班机的遗失行李,总是被载往菲律宾。”
“总是吗?”华灵福问。
“也总是明天运回来。”这位职员回答。
接着他搭乘直升机从机场到下榻的饭店楼顶,华灵福的日本主办单位事先安排好直升机。
“啊,薄暮的东京,有什么比得上这个?”在直升机上坐在帕特里克邻座的一位面容严肃的女士说。他先前并没注意到,她也搭乘纽约来的那班飞机,大概是由于她原本一直戴着一副让人面貌更模糊的玳瑁框眼镜之故,华灵福顶多经过她身边时不经意瞥过一眼。(当然,她就是那位自称为激进女性主义者的美国作家。)
“我想,你一定很爱开玩笑吧!”帕特里克对她说。
“华灵福先生,我一向爱开玩笑。”这个女人回答,她一面介绍自己,一面握手为礼,短而有力。“我是伊芙琳·阿布斯纳特,我从你的手,另一只手,认出你来。”
“他们有没有把你的行李也送到菲律宾?”帕特里克问阿布斯纳特女士。
“华灵福先生,仔细看看我,”她吩咐,“我这个人绝对只带随身行李,航空公司没法搞丢我的行李。”
他原本八成低估了伊芙琳·阿布斯纳特的能耐,或许他该设法去找本她的著作,甚至拜读一番。
不过,东京这会儿铺陈在他们底下,他看得到不少大饭店和办公大楼的楼顶设有直升机坪,还有其他的直升机正盘旋飞行,准备降落,仿佛这个笼罩着薄雾的巨大城市,此刻正遭受军事攻击。薄暮中,逐渐西沉的落日,将城市微微染上朦胧的色泽,从粉红到血红,如梦似幻。在华灵福眼中,楼顶直升机坪活像一个个靶心,他试着猜测他们搭的这架直升机,正在瞄准哪个靶心。
“日本。”伊芙琳·阿布斯纳特失望地说。
“你不喜欢日本吗?”帕特里克问她。
“我什么地方都不‘喜欢’,”她告诉华灵福,“但是我对男女事务有使命感。”
“喔。”帕特里克答称。
“你以前没来过这里吧?”她问他,他还在摇着头,她就对他讲,“灾祸人,你不应该来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来呢?”华灵福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