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神保町(1)

东京神田区的神保町,是我每回到东京必一游的地方。它没有银座的堂皇,也没有新宿的热闹,说起来,在整个东京都里,它甚至是有些保守和落伍的一区。可是我喜欢那一带大街小巷散发的新旧书香,所以只要有半天的时间,我都会想尽办法去逛一逛。

十一月底到十二月初,我偶然获得为期十天的韩日之行;韩国是主要的目的地,日本只是过境而已。七十二小时太匆匆,何况大部分的时间是有正式公务的,因此可以自由走动的时间,便所剩无几了。但是,我还是决心要一游神保町。

与我同行的齐教授也希望去看一看这个区域,因为她曾数度过境东京,却从未去看过这一带有名的书街。我乃毅然负起向导的任务。不过,说实在的,我是一个缺乏方向感,又拙于认路的人,台北市的街道尚且不太熟悉,更莫说异乡了;这回住的又是一个新旅馆,如何才能摸索到神保町呢?我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便利用齐教授假寐的时间,打电话问我的一个侄儿。他在东京已住了十余年,去年才大学毕业,对于书街应该了如指掌才对。侄儿不厌其详地仔细告诉我:如何从这家旅馆走入地下铁站,如何用硬币购买一百圆的车票,以及从什么站坐到什么站,再改乘另一条线,最后在什么站下车,走出地面便是神保町。我不仅用纸笔记下站名,又细心地注明红、蓝二条不同的路线,觉得很有把握了,于是连声道谢,挂断电话,充满信心地唤醒齐教授。

天很冷,但是对于刚从零下五度的汉城来的人而言,东京这七度的气温算得了什么!我们便像猎人出发似的,轻装便鞋跨出旅馆大门。向右走约五十米,过马路,再右行不到二十步,果然看见地下铁的入口。地下铁道里日光灯通明。东京的地下铁道虽不及大阪的新颖,地分三层,却也十分宽敞。男男女女,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借此爬上地面去的理由和目的,这里只是他们的行程过道,而每个人的内心容有不同的欢愁故事,脸上却是一色的木然表情;这种表情,我在其他的大都市也常常看见,那真会教人感觉寒冷,虽然地下道是有暖气的。

等我成功地从自动售票机买好两张车票后,再也没有心思去揣测周遭人群的心态了,因为我看到有两三个检票口。何去何从?我掏出方才记的那张纸条,可是上面只有站名,没有检票口的指示,便只好请齐教授站在人群中莫动,自己跑去问检票员。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年轻人,手中忙着检票,眼皮也不抬地只用左手指给我一个方向。这就是啦!我连忙学日本人那样一鞠躬,拉了齐教授随人潮赶上一列刚到的车厢。人很多,不过,下午四点还不算所谓RUSH-HOUR,所以虽然没有位置坐,站着倒也舒敞。车厢里的人,几乎都沉默而表情疲倦。有人闭目养神;有人翻看早出的晚报;那些读厚厚的洋文书,不断用原子笔划线的,准是大学生无疑。他们对于日日乘坐的路线都太有把握,根本用不着像我这样东张西望看站牌。身边的齐教授一派完全信赖我的神情,多少增加我心理的不安和负担,可是,一来我不能使她失望,再者,觉得一节小小的车厢里若有两个紧张的异乡人,也未免嫌太多,故只好佯装从容。

我们照所记的站名下车。这里又有好几处进出检票口。我跑去看地图,却觉得暖气熏得头昏,仰着头也很辛苦,倒不如问人方便。问了两个路人,都不得要领。奇怪,东京人也不认识东京吗?还是问灰衣人妥善。又一个左手沉默地指示另一个方向,便又顺那方向去排队候车,挤上另一个车厢。车子开后不久,我便发觉有异;这方向好像是回到我们方才来的地方。果然,等我们觉悟,及时下车,再去问灰衣人时,我认出他就是我第一次问路的年轻人!我几乎是哭丧着脸向齐教授道歉的,同时也对自己大大的失望。我的迟钝,竟害两个人枉费大好时光在地下铁道里瞎转。我想起那个地下道中卖汉堡肉饼的美国笑话,可是此刻我实在没有半点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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