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营之行(3)

者,其知道乎!

而在邱逢甲列传后亦云:“成败论人,吾所不喜”。历史是一面明镜,可资后人鉴照警惕。他这一段论说,于沉痛之余,实在发人深省。

日军入台南后,雅堂先生“走番仔反”(这里所谓“番仔”,非指高山族,而是指日本人)内渡。由厦门辗转北上,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攻读俄文。不过,未几即奉母命归台,与台南殷商沈德墨先生之长女筱云女士结婚。

婚后不久,由于鼠疫流行,马兵营内亦有人感染此疾,雅堂先生便偕夫人暂寄住于北势街的沈府。

光绪二十七年(公元一九 一年)日本政府欲收购马兵营连宅为台南地方法院。

宁南坊马兵营,曾经是郑成功驻师的地方,当初兴位公义不食清粟,心怀隐遯,渡海来台,卜居于此,可见深远之心意。至雅堂先生之时,连氏族人七代七房以马兵营为家,其间又经历台湾民主国时期刘永福暂遁以为重整旗鼓之本营。这个地方,是反清抗日的古迹;而连氏七代人经之营之,无论危墙画栋,花木泉石,处处蕴藏着连氏族人的心血感情;对于雅堂先生个人而言,则又是他诞生、成长,乃至于甜蜜的新婚期间所居住的环境。马兵营,在他的思想里,不只意味着一个家,实在是整段少年光阴的纪念。那里面有太多家国的悲欢哀乐与鲜明活生的记忆。

但一纸令下,日本人要收购它,毁坏它,在异族奴役下的小民又有什么抗拒的凭借呢?自此,庭园楼台夷为平地,七房族人四处星散;家园破碎,儿时欢愁亦随之烟消云散矣。

二十年后,雅堂先生三十八岁。中国已成立,《台湾通史》亦已完成,惟台湾仍在日本人掌中。重临马兵营故居,诗人感触深刻。他凭吊一段历史,也凭吊一段少年时光:

海上燕云涕泪多,劫灰零乱感如何?马兵营外萧萧柳,梦雨斜阳不忍过!

五月的台南,炎阳炙人。

我从旅馆雇车,请司机开往法院,一时忘记说明是地方法院,那位好心的司机关怀地问我:“你打的是哪一种官司呀?”

我徘徊在府前路地方法院门前。那是一幢日据时代遗留下来的殖民地式建筑物,中间隆起灰色的圆型屋顶,两翼均衡地伸展白色的楼房。我在那里拍照,许多路人都投以好奇的眼光,也许,法院并不是什么可留念的背景。

地方法院的对面,隔了一条苍老的柏油马路,有一些参差不齐的房屋和院落。还有好几株高及二层楼的莲雾树,枝叶茂密,大片大片的叶子遮蔽着南台湾的骄阳;不过,我想那些树大概不会是《过故居记》文中所说“夏时结实如绛珠,或碧若玉”的南无树吧。因为树也会老死的。

我穿过街心走进斜对面的一条窄巷。途经一两棵高大而无数气根下垂的老榕树,树荫下有几个老人在藤椅上纳凉,看来十分悠闲的样子;这两棵榕树或许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也说不定。

窄巷里有一家颇显得古老的古董铺子。里面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先生,一位长得很富态的中年妇人在看店。我走进去问:“这儿附近可是几十年前所谓的马兵营吗?”那老先生和中年妇人相顾茫然。我折回来,看见一个老妇人在骑楼转角处摆个小摊子卖槟榔。“借问阿婆,这里是不是古早叫做马兵营的地方?”那老妇人嚼了几下槟榔,用手背揩去嘴角的红汁说:“我在这里卖了一辈子槟榔啦,也没听说过什么马 兵 营 的。”

我便又走回到地方法院的对面。我看到的仍旧是那一幢殖民地式的古老建筑物;而今,连当年令诗人感动的故墟都没有。一地的阳光照耀得我睁不开眼睛。然则,马兵营之行,是为了纪念一位爱国的诗人和史家,也是为了缅怀历史古迹。我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又仿佛看到很多很多。

后记:我写《连雅堂先生传》,得自家母口碑者良多。今年适逢她老人家八十大寿,谨以此文表示谢忱,并祝万寿无疆。

一九七七年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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