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者,必竭诚款之。春雨之后,新笋怒生,劚而烧之,用以飨客,食者靡不称美。或果实熟时,揉树而摘之,客无不果腹者。余时虽稚少,顾读书养花之外,不知有所谓忧患者。熙,凡五六年,而余戾至矣。乙未六月二十有四日,先君见背。是时戎倥偬,既卜窀穸,而刘永福遁吾家,遂为军队所处。未几,又为法院所买,改筑宿舍,而余亦侨居城西矣。阅今仅二十年,而一过故墟,井湮木刊,尚认钩游之处。追思少年时乐,何可多得!
乙未年即是光绪二十一年(公元一八九五年),当时连雅堂先生十八岁,正值血气方刚的英年;然而,这一年他却体验到有生以来最大的不幸 国难与家难。
这一年,中日甲午之战,清廷败绩。四月十七日签订使全台湾人民没齿难忘的马关条约。条约的第五款说:
本约批准互换之后,限二年之内,日本准清国让与地方人民,愿迁居于外者,任使变卖所有产业,退去外界。但限满之后,尚未迁徙者,酌宜视为日本臣民。
台胞何辜之有?清廷的腐败衰弱,竟要牺牲他们,使奴役于异族,而所谓“变卖所有产业, 退出界外”则又谈何容易,岂是所有不甘臣服日本的老百姓都能办得到的?当时有一些台籍举子会试于北京,闻耗,上书于都察院,力争,不可;而台湾绅民亦电奏朝廷,竟不报。五月二十五日,乃有“台湾民主国”之成立,推举前福建台湾巡抚唐景崧任总统,以刘永福为台湾民主将军,发誓死守台湾。
然而,台湾人士虽有悲壮沉痛的决心,究竟仓促间组成的防卫军队,又无外援可待,如何敌得过日军的坚甲利兵。日本舰队自海上而来,由鼎底澳登陆,越三貂岭,攻陷基隆,直逼狮球岭。唐景崧闻讯,即由淡水乘德国商船逃走厦门。接着,林维源、林朝栋、邱逢甲等人亦相率而去。
在唐景崧内渡,台北失守之际,人心惶惶。雅堂先生的父亲得政公盱衡时局,遂兴“事难为”之叹。时台南一隅粮饷两缺,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得政公忧思成疾,一夕而遽亡。
时局艰险如此,复遭丧父之痛。真正祸不单行,人间还有比这更可悲愤之事吗?当时只有十八岁的雅堂先生,只得强抑悲痛,与家人料理后事。其后,他奉讳家居。手写少陵全集,学诗以述家国凄凉之感。
未几,刘永福应众人之请,移驻台南。选择马兵营连宅为临时的军队指挥部,准备重筹防守之策。
早在雅堂先生十二岁时,他的父亲得政公便以两金购得《台湾府志》授与他,说:“汝为台湾人,不可不知台湾事。”雅堂先生览阅后,病其疏略,乃私自发愿,日后要补其缺, 成立一家之言。
这时,马兵营既为刘永福驻师之所,得地利之便,雅堂先生便于戎马倥偬之间搜集“台湾民主国”的文告资料,大自独立宣言,来往电文,小至于当时所发行之邮票等,巨细靡遗;这些都成为后来他撰著《台湾通史》的珍贵史料。
刘永福移驻台南后,继续与敌斡旋,坚苦抵抗。然而死伤甚伙,而饷械已绌,日军又南北俱逼。永福知事不可为,于十月十八日,乔装走安平,翌日乘英船去厦门。至此,台湾民主国主持人溃散无余,不得不告终。从光绪二十一年夏五月到冬十月,虽然为时仅数月,可是这一个夭折的组织却意味着伟大的民族精神。台湾同胞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力量,可以问心无愧矣。雅堂先生在《台湾通史》唐、刘列传的后面有论:
世言隋陆无武,绛灌无文,信乎兼才之难也。夫以景崧之文,永福之武,并肩而立,若萃一身,乃不能协守台湾,人多訾之。顾此不足为二人咎也。夫事必先推其始因,而后可验其终果。台湾海中孤岛,凭恃天险;一旦援绝,坐困愁城,非有海军之力,不足以言图成也。且台自友濂受事后,节省经费,诸多废弛,一旦事亟, 设备为难。虽以孙吴之治兵,尚不能守,况于战乎?是故苍葛虽呼,鲁阳莫返,空拳只手,义愤填膺,终亦无可如何而已。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