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钱包里没什么钱。她处理现金的动作非常灵巧而精准。她会把钱分成一小笔一小笔,藏在注明用途的不同信封里,或收进梳妆台的抽屉中,免得忍不住花掉。有一次,她掉了一张十先令的钞票,那相当于一名女工月薪的三分之一。它不见了!她哭诉着。它不见了!她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是那张纸钞自己选择离开了似的,好像那张钞票是只忘恩负义的动物,她明明给了它一个这么好的家,它竟然忘恩负义地逃走了。离开不见了!
每当她哭泣的时候,她总会试图转过脸避开我。这可能是顾及到我的关系,但也是因为在她想到我之前,她的眼泪已将她带回到别的时光。每当她哭泣的时候,我总是等待着,就像等待一列长长的火车通过平交道口。
过了一会儿,她揩了揩眼睛,说:我们会有办法的。我们只要稍稍走上一段长长的路就没问题了。
此刻,我正在奥古斯塔街(Rua Augusta),一条昔日银行家梦想中的笔直街道。礼拜天,眼镜行、美发店、旅行社、海事保险公司,全都关门。居民正和家人、朋友上街吃午餐。许多出门做客的人拎着一小包糖果蜜饯,作为周日见面礼,精心包裹起来,系上彩带蝴蝶结。
孔塞桑街(Ruada Concei..o)街角,一群人等在人行道上,朝马德莲娜教堂(Madalena Church)翘首期盼。我决定和他们一块等。路上无人通行。连电车也停驶了。
我听到欢呼声从远处下街传来。紧接着,一百五十名跑步者从马德莲娜教堂的方向出现。他们稳稳地跑着,一个挨着一个,彼此鼓励,没有夸张炫耀,无意竞夺争胜。男人和女人,十几岁的孩子和七旬老翁,全都昂首向前,有些人的鼻息宛如马匹的喷鼻声。他们长长的跨步在电车轨道的石板路上敲打出缓慢而规律的节奏。
一个小孩从背后推我,他想看得清楚点,我就往旁边挪了一下。有些跑步者紧握双拳,有些让双手轻松垂放。女人的手似乎都保持在臀部上下,男人的手则多半要高一些,差不多在胸部的位置。刚在背后推我的那个小孩,这会儿变成了她。她迅速牵起我的手。在她有生之年,她都是一双冰冷的手。
在这场半程马拉松里,她轻声说道,没人知道自己能否跑到终点。这就是部分秘密,别尝试!那个魔法数字是十七。这会儿,他们全在跟自己说:要跑到第十七圈!
他们已经跑了几圈了?
十圈。这是第十圈。还要七圈才到十七圈。跑完十七圈后,还有最后四圈──那时,他们的下腹部随时可能痉挛──最后那四圈他们得自求多福!你不必替他们担心,他们比你强。看那个男人的脸,看他的脸因为卖力跑步绷得多紧。
他的脸绷成了某种笑容。
他的笑容写着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
科斯塔。加油,科斯塔!
那她呢?
马德莲娜!
你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马德莲娜的脸也是绷紧的。马德莲娜正在笑!Bravo(加油),马德莲娜!
有个男人的T恤上写着路易斯。路易斯,我喊道,别给超过了。
若泽和多米尼克!她尖叫。
大家笑啊!我说。
这不是一个会把自己搞衰的城市,我的孩子。所以我才在这里。
我瞥了她一眼。她也在笑,眼睛周围爬满皱纹,她那张老妇的脸看起来像团捏皱的纸。然后她重复道:不是一个会把自己搞衰的城市,这就是我知道的。
她的声音变了。变成十七岁的声音。带着那个年纪的肉体自信与傲慢。这种傲慢从舌头开始,无关乎它说了什么或没说什么,也无关乎害羞或厚颜。这舌头的傲慢伴着它的舌尖沿着它的白牙跑啊跑的,却什么也没说。或者,在某个出乎意料的时刻,这傲慢突然提议要进入或刺探另一个人的嘴──另一个男孩或女孩的嘴。
我瞥着她。她十七岁那年,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们朝奇亚多走着,忽然间,心血来潮,我发现自己进了一家糕饼店,问他们有没有一种甜点,一种杏仁蛋奶冻焦糖布丁,名叫“来自天堂的培根”。它是甜的,尝起来像杏仁糖,和培根没任何关系。ToicinodoCéu(来自天堂的培根)。我母亲在外面等着。是的,他们有。我买了两块,糕饼师的太太把它们包成礼盒,系上一条有着麦秆之海颜色的缎带。我走回街上。
这是我的最爱。你怎么知道的?她问我,用她十七岁的声音。每天下午,我都会吃“来自天堂的培根”,她加上一句。我们在路易斯·德·卡蒙斯广场附近找到一家咖啡馆,装饰着蓝白两色的azulejos瓷砖。
这些瓷砖上的蓝颜色,她说,和“瑞基特蓝”增白剂一模一样。“瑞基特蓝”的每个方形小包都裹着这样的蓝颜色。
我记得,小时候,我常帮你转绞衣机,把床单的水拧干。是啊,拧完总是满地的水。
反正有拖把嘛。
你上小学之前,的确帮了我很多忙。
在我上小学前,事情总是没完没了。你知道小时候我觉得最神奇的东西是什么吗?
你听起来像是打算写自传的样子,别这样!
别怎样?
这样你一定会给错误绑住的。
你想猜猜看,小时候我觉得最神奇的东西是什么吗?
说吧。
你的晴雨表!
你父亲书桌旁那个?每次出去时我们都会把它带走。所以你父亲就拿出工具箱,把它钉在墙上。我不知忘了多次。很多、很多次。那是个结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