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的真正传人(1)

梁文道谈约翰·伯格之一

说明:约翰·伯格,当今世界最重要的书写者与知识分子之一,其在文学、艺术批评、时政评论等方面的成就与影响,尚待中文读者进一步认知。借《我们在此相遇》中文版出版之机,我们邀请著名公共知识分子梁文道先生,深入解剖约翰·伯格的思想脉络与写作特质,条分缕析《我们在此相遇》的虚构与实情。访谈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的真正传人》作为导读,为读者提供理解约翰·伯格的思想背景;第二部分《地志学书写与记忆术》作为回顾附于书末,邀请读者再度咀嚼回味这部隽永迷人之作。

——中文版编者

编 者:您在为约翰·伯格《我们在此相遇》所写的推荐语中说:“约翰·伯格在这本书里再次证明了他果然是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的真正传人,一手是投入公共领域的锋锐评论,另一手则是深沉内向的虚构创作。”为什么说约翰·伯格是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的真正传人?

梁文道:从左派的代际问题上来讲,约翰·伯格跨越了两个世代,经历过两个很大的变动。在这个意义上,英国的左派里面目前有他这种资历、还仍然活跃的,可能就只有历史学家霍布斯邦。他们两个相似的地方在哪里呢?当年他们年轻的时候,曾经对苏联有很大的好感。苏联在他们的心目中是第一个依照马克思主义指导而实现的乌托邦。也就是说,第一次有人依照一个理论来建立一个国家。当然你可以说美国也是依照某个理论而建立的,但是美国那个理论的依据是比较含糊的,除了自由主义传统,后面可能还有很多不同的思想路线。但是苏联不一样,人类史上第一次出现按照一个思想学说建立出来一个国家,这太惊人了,很令人兴奋。

但这些左派后来又集体地觉得自己被苏联欺骗了,英国很多人都有这个感觉的,比如乔治·奥威尔。今天我们讲《1984》,大家都以为这本书在讽刺社会主义。其实不是的,奥威尔是社会主义者,他这本书是在讽刺英国,他说的是右翼独裁搞到最后会变成这样;这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是恰恰相反。

编 者:这是一个比较重大的误读。

梁文道:非常重大。乔治·奥威尔是左派。当然他也经历过对苏联幻想的破灭。整个西欧的左派都经历过对苏联狂热的幻想投入。他们到后来觉得苏联不行,觉得要放弃,不可以这样,苏联怎么能这么搞。

编 者:这个幻想的破灭,主要发生在哪个时间段?

梁文道: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很早,在1930年代苏联大清洗的时候就幻灭了;有的人是后来,冷战期间,像伯格或者萨特。而伯格是挣扎最漫长的,因为伯格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东欧跑出来的艺术家,那批艺术家是为了躲避冷战期间东欧的那种恐怖统治而跑出来,他从跟他们的交往中,认识到东欧阵营的也就是苏联阵营的社会主义的问题所在。可是他直到1950年代年才正式跟那个东西砍断关系。

第二次大幻灭是什么时候呢?第二次是苏联垮台。苏联垮台为什么让他们那么难堪呢?虽然他们已经不喜欢苏联,也不喜欢东欧,不喜欢任何现存的社会主义国家、任何实存的社会主义国家,他们对这个东西是有很大的距离感、怀疑、反感、甚至批判的,但是他们的处境又很尴尬。尴尬在什么地方?你们说你们是左派,现在有了左派的政权,依照马克思所规划的东西建造的政权。你是不是要那样呢?他们说我们不是。那你们是怎么样呢?这时候他们就开始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想象力。但是当年想象力这个说法还不完整,只有个别学者讲过,比如法兰克福学派里到了美国的马尔库塞,马尔库塞就讲单向度的人,老批判现在资本主义,使得我们的人变成单向度的人,使我们失去了想象力。这个想象力指的是什么?其中一点就是我们要对社会制度有想象力,我们不要以为现在看到的苏联就叫做马克思主义,你要想象出另一种不同版本的社会制度,它既不是资本主义,也不是苏联式的、中国式的、东欧式的、古巴式的,我们可以想象另一种东西出来。

到了1989年,整个苏联阵营全垮掉,全球左派遭遇很大的打击,本来他们就不承认中国和苏联是他们觉得最好的社会主义形式,但是即便如此,大家都还在指责他们,你看你们的老祖宗完蛋了,你们怎么办。这时候就出现了福山那种历史终结论,就说人类历史的意识形态斗争的时期结束了,以后就是一条康庄大道,沿着这条康庄大道走就没问题了。在这个时刻底下,大家都发现新自由主义或者是市场经济,变成是一种不可逃脱的视野与现实,大家都觉得经济的全球化是唯一的选择,市场经济是唯一的选择,全世界现在都走这条路。这时候,他们以前讲的那种想象力就变得更重要了:在现存的经济社会秩序之外,我们有没有能力想象一个不同于现在的生活方式?他们要重新号召这个。所以这里面最激进的,像齐泽克、巴丢,比较温和的,像英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柯亨,他们都在追求这个想象。而伯格跟霍布斯邦,比这些人年龄大多了,他真的是经历过两次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打击而活下来的人。这就是这一群左派,尤其是英国左派里面的老人们的一个经历。

编 者:苏珊·桑塔格评价伯格说:“自劳伦斯以来,再无人像伯格这般关注感觉世界,并赋之以良心的紧迫性。”虽然伯格说起来左派资历很老,但从他影响最大的著作《观看之道》,以及他对观看、对性的强调来看,是不是他更倾向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感性批判那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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