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上齐国相位以后不久,孟尝君遇到了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食客冯欢。冯欢也是齐国人,在他投奔孟尝君之前已经沦落到个人经济破产的地步,连生存都出现了问题,《战国策》记载当时的冯欢“贫乏不能自存”。我们知道有很多人投奔到孟尝君门下当食客的时候已经是社会名流或者各行业的专家,他们虽然也被称为食客,但是这样的食客投奔孟尝君的最初目的并不是为了混饭,而是荣华富贵或者实现个人价值。不过以冯欢当时的经济条件来看,荣华富贵或者实现个人价值对他来说似乎都过于奢侈,所以冯欢投奔孟尝君的时候更像是一个非常纯粹的食客,纯粹到毫不掩饰自己混饭的动机。
孟尝君第一次见到冯欢的时候就问冯欢:“不知道您有什么爱好(客何好)?”
冯欢说:“我没有爱好(客无好也)。”
孟尝君又问冯欢:“不知道您有什么才能(客何能)?”
冯欢说:“我也没有什么才能(客无能也)。”
孟尝君笑着说:“好(诺)。”
一个自称自己没爱好、没能力的人来投奔自己,这样的人看起来就是为了混饭吃。以孟尝君这样的牛人的标准来衡量,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存在很多没爱好也没能力的人,但是在遇到冯欢之前孟尝君还从来没有见过敢于当面承认自己没爱好、没能力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对生活彻底绝望就是怀有超出常人的期望。不过既然冯欢自己如此谦虚,孟尝君手下负责接待食客的总管只好把冯欢安排到了最低级的食客宿舍“传舍”。“传舍”顾名思义就是不经过孟尝君的传唤是没有机会见到孟尝君的,这种宿舍里住的食客享受的待遇自然是最低的。这种待遇到底低到什么程度,《战国策》记载“食以草具”,也就是说给冯欢吃的饭很粗糙很难吃。一句话,想吃饱没问题,想吃好不可能。对于一个长期流浪、营养不良的社会流动人员来说,这样的伙食标准也并不过分,别说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就是在今天的美国,吃救济的人也不可能有太高的要求。在孟尝君的手下看来,一个没爱好、没能力的食客只要饿不死就已经相当凑合了,事实上即使是两千多年以后的今天如果一个人真的没爱好、没能力恐怕也不会比冯欢吃得更好,所以说如果一个人不甘心一辈子都勉强维持温饱,就必须下点工夫培养自己的爱好和能力。
虽然冯欢谦虚地承认自己一没爱好,二没能力,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很快冯欢就表现出来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艺术气质。我们知道冯欢在投奔孟尝君的时候已经穷到了几乎吃不上饭的地步,但是他随身还带着一把长剑,这不是一把普通的长剑,这是一把剑柄上缠着草绳的长剑(蒯緱)。在战国时期长剑通常属于贵族和精英男人,当时的一把长剑远比现在的一只新款手机值钱,不过剑柄上缠草绳的长剑非常罕见,冯欢佩带这样的长剑似乎为了证明他精英草根男人的身份。可以想象冯欢即使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也保持着一个带剑男人的自尊和体面,他至少没有拿这把长剑卖了换盒饭吃,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大侠就是艺术家。事实证明冯欢兼具了大侠和艺术家的气质,正是这样的气质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职业食客。
十天后,刚吃过晚饭。
冯欢和孟尝君府里的其他底层食客们纷纷走出“传舍”的食堂,享受凉爽的晚风和吃饱以后的闲暇时光。
吃完一天中的第三顿饭对广大底层食客意味着一天的任务已经完成,肠胃的满足带来身体和精神的放松和懈怠。放眼望去,此时的广大底层食客们有的一边蹲着剔牙一边遐想,有的一边散步一边欣赏夕阳西下,更多的人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起了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女人。冯欢却远远地一个人孤独地站立着,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每天混饭吃、熬日子的男人的孤独,就像没有人会关心路边的野草是被人踩在脚下还是悄悄地开花。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打破了晚饭后的宁静。人们循声望去,只见冯欢站在一个角落里,左手握着一把青铜长剑,右手敲击着剑身,边敲边唱:“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剑啊,咱们回家吧,这儿没有鱼吃啊)。”当时晚风掠过树梢,树叶“嗦嗦”作响,夕阳下冯欢乱蓬蓬的须发被晚风吹动,一派国学大师或者武林宗师的风骨。
寂寞的残阳,须发蓬张的男人,一群吃饱了以后吃惊的人们。此刻,一把青史留名的青铜长剑在歌唱,食客们听到的是冯欢对伙食的不满,而孟尝君却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自命不凡。
混迹于一群以混饭为己任的人们当中,自命不凡就是一种可贵的潜质,身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老大,孟尝君不能对此视而不见。于是孟尝君下令把冯欢的待遇升级,那些被冯欢震惊的底层食客们再次吃惊地看到刚才吃饱了唱歌的冯先生从“传舍”里把行李搬了出来,然后搬进了另一个小区,那个小区有一个非常温馨的名字:“幸舍”。
“幸舍”,顾名思义就是幸福的人住的宿舍。根据《史记·孟尝君列传》的记载,住在那里的人至少能吃到鱼,与那些用草编的餐具吃盒饭的底层食客相比,这样的待遇的确称得上是幸福了。幸福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永远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对于冯欢而言就是不断进取的人生,吃盒饭比没饭吃幸福,吃鱼比吃盒饭幸福,不过冯欢追求幸福的脚步并没有到此停止。
改善后的伙食带给冯欢先生的满足感只持续了五天,这位曾经流浪挨饿的底层草根实在是鹤立鸡群。
第五天晚饭后,冯欢又开始敲着长剑唱歌了:“长铗归来乎!出无舆(长剑啊,咱们回家吧,这里出门没有车坐啊)。”舆就是车,冯欢吃饱了以后要求吃好,吃好了以后连路都懒得走了,干脆要求配车。孟尝君继续鼓励冯欢的自命不凡,于是冯欢再次搬家,这次冯欢搬到了一个叫“代舍”小区。“代舍”,顾名思义就是出门能以车代步的人住的精英社区。
搬进“代舍”以后的冯欢决定把孟尝君给的政策和待遇用足用透,这位前社会流浪人员每天让他的专职司机驾着马车拉着他四处深入基层走亲访友。过去冯欢在混迹社会的时候结识的穷哥们陆续见到了这位发达了的老朋友,只见冯欢满面红光、衣着鲜亮,唯一不变的是那把从不离身的“蒯緱”长剑。冯欢和那些已经天壤之别的老朋友寒暄以后,总是会指着身后的马车和专职司机非常自豪地说“孟尝君客我。”
望着坐着马车远去的冯欢,昔日的老朋友们非常震惊。冯欢本来和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他们的眼里除了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冯欢和其他社会流浪人员毫无区别。难道就因为一把即便挨饿也绝不放弃的长剑,冯欢就摇身一变成了孟尝君的座上客?事实也许的确与此有关,长剑不仅是武器还是乐器,不仅代表传统的“士”的精神更可以传达传统的“士”的精神,如果没有这把长剑,冯欢就无法完成“弹铗而歌”的壮举,可以想象,如果冯欢敲着桌子或者门板唱歌,那么他在孟尝君心目中的印象分一定会大打折扣。敲着桌子要鱼吃要配车怎么看都像流氓敲诈勒索,敲着长剑要鱼吃要配车看着就像“士”在争取尊严,所以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饿不能卖长剑,否则草根的人生就永远没有希望了。
又过了五天,冯欢已经遍访了当年在社会上结识的各种关系,冯欢觉得自己到了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这天的晚饭后,冯欢又一次抱着长剑站到了食堂外面,这次“代舍”的食客们不再吃惊了,他们只是非常好奇。冯欢第三次的弹铗而歌的时候,围观的食客们自觉地围成一圈注视着冯欢,人们怀着歌迷期待新歌、影迷期待大片一样的心情等待冯欢开唱。而冯欢则像一个开演唱会的明星或者卖艺的街头艺术家一样站在中间,平静地环视一圈,然后平静地拔出了长剑。
冯欢的歌声嘹亮而煽情:“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长剑啊,咱们回家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啊)。”解决了生活和面子的问题以后,冯先生想要有个家了。冯欢先生的第三支金曲飞出了“代舍”的院墙,传遍了孟尝君府邸的每个角落。孟尝君手下的数千食客大多都是抛家舍业的社会流动人员,“家”这个字是他们心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对于中国的流动人员或外来务工人员来说,这是一个两千多年来一直难以解决的问题。于是冯欢惹了众怒,“家”对于出来混饭的食客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奢侈的东西,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混饭或者梦想聚到一起,大家都没有家或者离开了家,凭什么冯欢要有家?据《战国策》记载,食客们对于冯欢的第三次演唱非常不屑,“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足。”
虽然冯欢明确提出了“想要有个家”的要求,不过根据战国时期的社会文化习俗,冯欢的意思并不一定是希望孟尝君帮他介绍对象,身为一个已经有鱼吃、有车坐的成功男人,冯欢已经今非昔比,找个对象成个家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所以善解人意的孟尝君猜测冯先生很可能是对自己的家庭生活现状不满,于是孟尝君找来了负责接待食客的主管询问:“冯先生还有什么亲人吗?”这位主管回答:“有老母。”原来冯欢的第三支金曲是为了献给母亲,看来冯欢真是个孝顺孩子。在古代的中国,一个人要想混得有面子,首先需要孝顺,其次才是有本事。听到了冯先生的三支金曲,孟尝君对冯欢的了解和理解逐渐深入,冯欢不仅生活有品位,而且自命不凡,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如果冯欢要是再有点真本事,那就太完美了。
冯欢的母亲很快就见到了孟尝君派来的人,来人代表孟尝君感谢冯母培养出了一个好儿子,然后放下了一笔钱走了——那笔钱足够赡养冯母了。
从此以后,冯欢不再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