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来千斛泪(6)

 

1957年“反右”运动发生后,顾颉刚在6月29日的日记上说:“报载人民大学法律系四年级女生林希翎(亦名程海果)大发反社会主义谬论,渠曾住谭惕吾家,与黄绍竑亦有往还。予前览报,觉民盟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等有组织,有阴谋,而民革若龙云、黄绍竑、陈铭枢、谭惕吾等不过说话随便,似不当同等看待。今观人大揭发,殆不其然。论世知人,戛戛乎难哉!” 

在“反右”运动中,谭惕吾和黄绍竑均为民革成员,但在民革同受批判。民革副主席熊克武,曾以《谭惕吾是右派向党进攻的急先锋》为题,于1957年12月14日在民革中央举行的“揭露批判右派分子谭惕吾反动言行大会”上发言,进行批判,其中说道:“谭惕吾与右派分子黄绍竑,一向在政治上紧密勾结,在这次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中,更是狼狈为奸,此唱彼合。关于这方面的事实,谭惕吾迄今还未彻底交代。谭惕吾与大右派学生林希翎,早在今年3月间就勾结在一起,攻击人民司法。‘鸣放’期间,谭惕吾还勾结‘章罗联盟’的骨干分子范朴斋、社会主义学院右派分子唐现之等人,企图互相策应向党进攻。由于人民群众及时展开‘反右’斗争,其阴谋诡计始未得逞。”民革中央常委朱蕴山接着批判了谭惕吾的“顽固态度”,他说:“可是直到今天,右派分子谭惕吾还是不肯交代自己严重的政治罪行,更没有真诚悔过自新的表示。”另外楚溪春、钱昌照、陆天的联合发言,更历数谭惕吾“争名争利的丑行”。批判之声,铺天盖地而来,民革中央整风办公室在1958年1月,甚至还编印有《揭露批判右派分子谭惕吾反动言行大会发言汇辑》的册子。

1958年4月底的《顾颉刚日记》云:“本月18日到社会主义学院参观大字报,诸大右派分子章伯钧、罗隆基、陈铭枢、李健生、黄绍竑、储安平、费孝通、钱端升、浦熙修、陈铭德、邓季惺、叶恭绰咸有,独不见龙云、章乃器、谭惕吾三人,盖彼辈不肯学习也。与伯昕谈,我辈要否去劝一劝。渠云不必,统战部曾召极右派分子开会劝导,谭惕吾发言仍强硬不服罪。毛主席说,让他们待着看罢。闻之殊为忧虑,今日何日,乃犹作死硬派耶!龙云年老不必说,章乃器、谭惕吾年均五十余,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大可作为,乃将以死硬派终耶?”对于这段描述,余英时先生不无感慨地说:“顾先生想去劝她,可见关怀之情不减往昔。但是他们两人此时的思想距离,相去已甚远。谭负隅顽抗之际正值顾‘向党交心’之时。”确实顾颉刚在1958年4月16日的日记上说:“今日予向同人挑战,不但比数量,而且比深比透,成一积极分子矣。归后为静秋言之,渠喜而不寐。”

1971年8月3日,当时还在“文革”其间,《顾颉刚日记》这么记载:“予打电话与健常,未通,岂真有憾于我耶,抑他迁耶?今生尚得相见耶?思之怅然。”1978年9月6日,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顾颉刚,重翻五十四年前的日记,当他看到1924年他和谭慕愚初相识并大伙同游颐和园的情景时,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他“不觉悲怀之突发也。因题诗于上,以志一生之痛”。诗曰:“无端相遇碧湖湄,柳拂长廊疑梦迷。五十年来千斛泪,可怜隔巷即天涯。”因为当时谭的“右派”帽子未摘,两人虽同住北京,但却咫尺天涯,终不得相见。尽管如此,顾颉刚对谭惕吾依然关心着,我们看1979年2月24日日记说:“今日报载人大常委会中设立法制委员会,费孝通、谭惕吾皆在,知1957年之冤狱一洗而空矣。为之喜慰。”而在一年多后,1980年12月21日,顾颉刚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享年八十七岁。

王熙华教授在1990年发表的文章上说,顾先生毕生爱着这位女子,“此事,他续娶的夫人知道,他的子女也知道,并和她有着友好的往来关系。因为,她尚健在,这里就暂隐其姓名了”。而在顾颉刚百岁诞辰时,当时已九十一高龄的谭惕吾也赶来参加纪念会,还做了《顾先生的惊人记忆力》的简短发言,她说:“顾先生是我的老师。顾先生搞历史研究,他的记忆力也是惊人的。有一次我同顾先生一起去看胡适之先生,胡先生问他一个历史事件,是在《二十四史》哪一册里面?他就走到胡先生的书柜前,从‘二十四史’中拿出一本,不仅翻出页数并且指出行数给胡先生看。我一看,觉得顾先生了不起,一部‘二十四史’中,一个历史事件在其中何卷、何页、何行都可以找出来,这是很罕见的。顾先生研究历史,不是迷信历史,还要考证,辨别真伪,就是‘古史辨’嘛,是很了不起的,也是研究历史者所难能可贵的。我对顾先生十分钦佩,今天是顾先生百年诞辰,特赶来纪念。”

再四年,1997年,谭惕吾故去,享年九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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