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赵染跑下救护车。我像一只发疯的狗窜进急诊室,我大哭着叫医生快救救她,救救她。医生们像炸了窝的蝴蝶一样在屋子里乱飞。赵染的身体还被我死死地抱在怀里,她的头不断地垂下去,我用手托着,身体弯成一只虾,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脖子。我觉得赵染只是睡着了,我怕弄疼她。
医生和护士们在赵染的身体上忙碌着,我神情恍惚目光呆滞地站在一旁哭泣,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哼哼着哭。我不敢看医生们的动作,背过身去,转过脸飞快地抹着眼泪。我情不自禁地把脸挨在急诊室的门上,嘴很自然地张开了,我用牙齿咬着门框,咬得嘎蹦嘎蹦响,在响亮的声音中好多木屑簇簇地落下来,我的嘴里填满了油漆的味道。几分钟后,一个戴眼镜的大夫在旁边小声告诉我,没用了,人在救护车上就死了,瞳孔早都散了。我不相信,我怎么能够相信?我扑在赵染身上,吐掉一嘴的木屑,口对口给她做人工呼吸,她的嘴唇好冷,像一块冰糕,我死死贴着她的嘴唇,拼命向里面吐气。有一刻我觉得赵染动了一下,我非常兴奋地继续吐着气,可我觉得我的力量越来越小,吐的气越来越少,但我仍不放松,我知道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事。这种机械化的动作让我呼吸艰难,后来我的眼前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在一张满是消毒药水的床上猛得睁开眼睛,想起赵染,大喊她的名字,医生拿着针筒向我走过来,说要给我打针。去他妈的,我能让他给我打针吗?我又没受伤,是赵染受伤了,这个傻逼医生肯定是脑子进水了。他死死按住我的胳膊,说你冷静些你冷静些。我操,我怎么冷静,我女朋友受伤了我还能冷静吗?我一巴掌扇过去,又补了一脚,他就像只蚊子一样贴在了墙壁上。房间里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全傻了,我夺过一把剪子,站在床上挥舞着大喊,我女朋友在哪儿?喊了两遍,一屋子的人就呼噜呼噜全跑光了,只剩下一个胖乎乎的小护士,她的腿微微发抖,战战兢兢地说,你把剪子放下我带你去找她。
赵染仍然睁着双眼,她可能临死前太想再看看外面的阳光了,或者是想再看看我。她眼球一动不动,那些恍惚存在的目光像潮水一样涣散开去,我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赵染胳膊上的血迹干了,我用手指给她小心翼翼地一块一块剥下来,露出洁白的皮肤,她的皮肤像瓷器一样光滑细腻,也像瓷器一样坚硬冰冷。我就趴在医院冰冷的太平间里,蹲在赵染冰冷发硬的身体上哭得发抖,我第一次听见自己尽情的哭声,仿佛要把压抑20多年来的声音全部哭出来,我像是仰望天空似的,抬起脸放声大哭着,可我只看到灰暗的天花板。我的哭声放肆而激昂,像在太平间里炸响的一个又一个暴雷,惊得旁边的小胖护士像幽灵一样悄悄溜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哭到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了,就跪在地上。我把自己的腰都哭疼了,哭得都不敢动了,而后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被锋利的刃捅破胸口之后喷射出来似的,那是我现在的哭声,如果它还能算做是哭声的话,等这种声音渐渐消失时,我的手和脚突然抽动起来,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被牢牢固定在一张床上了。那个胖乎乎的护士在一边调试着吊瓶,她见我醒了,说人已经走了,哭有什么用啊?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给我看死亡证明的时候我才清醒了一点,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赵染,也没有沈渔了。我心里的人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她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陪我一起吃KFC,不会用那湿润温热的嘴唇咬我的耳朵了,不会有人和我一起考研究生,一起留在北京结婚过日子了。我只剩下了自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还有多少话没对她说,多少事情没为她做啊!
我以前从未问过赵染父母的工作,隐约听她说过父亲在一家公司上班,母亲在医院工作。赵染没有骗我,只是我没有想到,她父亲原来是北京拥有几千万资产的某著名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母亲是一所国办医院的副院长。当天晚上,我面对他们无话可说。他们在医院太平间里放声大哭,我站在门口放声大哭,他们的独生女儿为了给我买一盒烟而被卡车撞死,我正在酝酿勇气将这个真相告诉他们。
赵染的母亲姓赵,我叫她赵阿姨,她一天之间哭晕了四次,最后住进了医院。赵染父亲个子不高,浑身上下透着精明气,铁青的络腮胡子衬出成熟男人的风范。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比赵阿姨还难受,却不轻易流露,一个劲儿地安慰她,直到她打完镇静剂沉沉睡去。半夜,他走出病房,我喊了一声:“沈叔叔。”他红着眼睛,点点头,问:“小伙子,你是白长安吧?”
我心里有点惊讶,说:“是。”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了我一遍,说:这孩子命苦啊。我说叔叔,其实赵染的死和我有直接关系。接着我把事情经过完整地告诉了他,说完后我长出了一口气,我若不说出来一辈子都不会安心。沈叔叔眼睛里缓缓淌出泪水,点了一根烟,问我:“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点点头:“对不起,我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她临走前和你说了什么?”
我又把赵染对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那些话和赵染最后的笑容已经像胶片一样在我的心里暴光成型,永远不会消失遗忘。说完以后我转过头去,用力擦去夺眶而出的眼泪。沈叔叔叹了口气,说:“小染对我们说她很喜欢你。”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下来了,我控制不住了。沈叔叔看着我说,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对她妈说。我双腿一软,跪倒地上。他连忙用力将我扶起,默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路捂着嘴跑向洗手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我拧开洗手间的水龙头,大把大把地掬起水,泼在自己脸上。我尽量压低声音,哭声和水流的哗哗声混在一起,融成一支和谐低调的丧曲,这样就不会吵醒其他的人。等到我的头完全被水淋湿了我才仰起脸来,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肿着像灯泡一样的眼睛,蓬头垢面地站着。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深夜的洗手间,看到身后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她就站在小便池的前面,长发,一动不动。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我仿佛听到她在我身后喘气,难道是赵染?赵染没有死?我顿时高兴起来,转过身,大喊一声:“赵染!”
洗手间的声音感应灯腾得亮了。我觉得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浑身颤抖着,想拼命忍住眼泪,可眼泪像决堤的江水一样飞流直下。林枫阳呆呆地站在小便池前面,他的桃花眼里一片漆黑,泪水静悄悄地滚下来,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呆立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十几分钟后他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我看清楚了他的眸子和眉毛。他默默地流着眼泪。我用力地咬着嘴唇,说一个字就咬一下,每一下都咬出血来,说完“你来了”这句话后,我的嘴唇就像刚刚涂过女人口红般鲜艳湿润了。
林枫阳点点头,轻轻说:“我来了。”他指指我的脚下,说:“你的鞋带开了。”我低头一看,果然鞋带开了。我轻轻弯下腰,伸出双手时眼前发黑,一下子瘫倒在瓷砖地板上,赵染给我的那盒中南海骨碌骨碌从口袋里跳了出来。林枫阳拉着我的肩膀,却被我拽得蹲下来。我用右手撑着地面,挣扎地爬起来。我按着他的肩膀,伸长手臂去捡那盒烟时又腿软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林枫阳顺势也摔倒在我的旁边。我趴在地上浑身颤抖!林枫阳先站起来,用尽全力拉起我,他反复念叨着:“你别这样,你不能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想说话却没有力气。林枫阳又说:“你这几天吃饭了吗?”我抬起头,混沌地看着他,头脑一片空白。
我迷迷糊糊地跟在林枫阳身后,走出医院,走上大街,等我清醒一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那所生殖专科医院前的马路上。我对林枫阳说你没得那病,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他不说话,继续向前走。我看到了一个白布和木板搭建的小灵堂伫立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上。有个人背对着我们,轻轻用枯树枝扒拉着铜盆,铜盆里盛着很多燃烧的纸钱,黑色的灰烬在空中乱飞。赵染的黑白照片镶了黑相框,供在灵堂的台子上,下面摆放着好多水果和菜肴,还有盛满鲜花的花篮。看到照片的时候我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林枫阳马上把我架起来。我脑子全是赵染的音容笑貌:“白长安,我想你想到胆都甜了”、“白长安,我希望你自信一点,阳光一点!”……这些词句像一把把带棱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飞快地搅动着,疼啊,真疼!我又崩溃了。我忽然看到灵堂前的地面上有一大片血迹,血迹已经发黑。我想起那是赵染的血,脑袋一下子就“轰”的炸开了,我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来。林枫阳蹲在我身边,用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
灵堂前的人回过头来。我借着火光泪眼朦胧地看过去,王涔涔望着我,用手将掉在铜盆外面的纸钱,烧尽的和没烧尽的都拣起来,再扔到铜盆里去。我没想到王涔涔会在这里,我听见王涔涔叹了口气,“你让赵染听到多不好,赵染看到你这样她能放心吗?赵染肯定希望你好好的……”她说一次赵染的名字,我的哭声就尖锐地响一次。林枫阳对她说:“你少说两句吧。”他用力拉起我,把我按到马路伢子上,“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要怪就怪我吧,要不是我怀疑自己得了那个病,赵染也不会出事。”
王涔涔说:“白长安你别总是摇头啊,你想打他就打他,想骂他就骂他,想怎么样都行啊!”她甚至硬塞给我一根木棍,“打他!”她喊,“你倒是打他啊!你说句话行不行啊!光哭顶什么用!”王涔涔猛地从我手里抢过木棍,冲着林枫阳劈头盖脸就砸下去。我问:“你们做什么?”可没人理我,我听见王涔涔喊“叫你再找‘鸡’”时才明白一点,我听见“嘎崩”一声,木棍断成了两截。林枫阳一下子栽倒在地,可他马上又爬了起来,继续跪着,眼睛死死盯着我。王涔涔把半截木棍举在半空中,泪流满面地看看我,又看看林枫阳,“咣■”一声木棍掉在地上。她用颤抖的手摸了摸林枫阳那张被打得青紫的脸,又慌张地缩了回去,怕是把他弄疼了。她的手悬在半空中,抬起又落下,不知要放到哪里,过了几分钟,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大声抽泣着:
“我不管啦!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感到锁骨像撕裂了一样的疼。我看到一只白蝴蝶停在灵堂前的花篮上,扑棱着翅膀;我听见“哗啦啦”的声响像小溪一样流淌。
天色刚蒙蒙亮时,我揣着赵染的黑白照片,和林枫阳、王涔涔走了起来。他们俩一前一后拉着我,走到医院大门时我回头对王涔涔说:“昨天我和赵染还在这里说话呢。”话一说完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王涔涔紧紧咬着嘴唇,拿着纸巾给我擦脸。林枫阳加快了步伐,拉着我飞快地走过医院大门。我低着头晃来晃去,最后走进有很多人的大房间,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一会林枫阳递给我一个棕色的热东西,还有一个黄澄澄的往下掉渣的小东西。我拿在手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我问王涔涔照片呢?她说就在你怀里。我问:
“这是什么?”
她说是肯德基的汉堡和鸡翅。我才看清楚热东西是汉堡,小东西是鸡翅。我又问林枫阳你给我这些东西干什么,他说你吃啊,你把它们都吃了。我慢慢低头,一口口啃这些东西。
我听见林枫阳对王涔涔说:“我们也吃吧,吃吧……”
参加完赵染的追悼会我才知道,卡车司机当时吓得跳车而逃,半个月之后被公安机关抓获,是个外地来京的打工者。据他陈述,他那天中午喝了点儿酒,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从路边的小卖部走出来。因为离得不远,就踩了刹车,没想到他把油门当成了刹车,一脚下去,卡车像头出笼的猛兽直蹿出去,正中赵染。
学校领导知道了,同学们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经济系的赵染因车祸而死去。在校领导和经济系老师的强烈要求下,法院判处肇事者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我一直没有去法庭,我怕自己看到那个打工者会按捺不住,会不顾一切地杀死他。
是我和打工者一起害死赵染的。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我第一次有了厌世的情绪,活着真的没有意思,充满了痛苦。我也深深后悔,为什么我没有对赵染说一次“我爱你”,原来我是这样的爱她,原来她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一旦坍塌,我的整个人生就没有了丝毫色彩。张家义和何毅轮番来到医院劝我想开点儿,他们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一直沉默,直到最后何大班长说了一句:“哥们儿,这世界上三条腿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儿的女孩儿到处都是,甭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愤怒地抄起水杯向何大班长扔去,水杯砸在墙上,粉身碎骨。我喊:“你们给我滚!”他们又像猎狗一样在病房里徘徊了一会儿,从我眼前消失了。
时值四月初,我悄悄回到学校。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后发现到处都是赵染的影子,食堂里有她;图书馆里有她;后花园里有她;教学楼里有她。但我一靠近,她就消失了。我用积攒下的零用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趁大家上课时从宿舍搬出来,关掉手机,每天躲在房间里睁着眼睛睡觉。我每星期只是去学校小心翼翼地逛一次,也不去上课。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的话多了起来,我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去附近的广场,和一些陌生人随意攀谈。我经常穿着沾着血迹的毛坎肩,■着一张下巴上遍是胡须的脸和不同的陌生人交谈,且只和陌生人交谈。他们当中有老人、孩子;有女人、男人;有公安民警;有武警战士;有行色匆匆的推销员;有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总之,我自己已记不清到底和多少人聊天,但聊天的内容几乎是一致的,您好,有空吗?跟您打听点儿事儿,我女朋友离开我了,她不知道去哪里了,您看见她没有?她穿着白色毛衣……有人骂我神经病,也有人很认真地听我讲,对我说哥们儿,给你点儿钱,怪不容易的,扔下两块钱走掉了。我记得一个正在巡逻的武警战士用警惕的眼光盯着我,我还向前凑,想和他说话,他一伸胳膊,问:“同志,您有什么事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让我的心打了个寒颤,我说:“您好,我找人,您看见我女朋友了吗?”
“你女朋友是谁?”
“我女朋友就是我女朋友,你看见她了吗?她穿白色毛衣。”
武警战士摇摇头,肯定地说:“没看到。”
我说:“要是看到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他问:“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挠挠脑袋,说我忘了。于是我就笑了起来,我忘了。我猜想那武警战士是知道我女朋友在哪里的,要不,他怎么趁我发呆时回头多看了我一眼呢?
那天我的确是没想起来赵染的名字,后半夜我从香格里拉饭店门口的喷水池旁爬起来时我看到好多蝴蝶,蝴蝶在空中飞着,喧嚣着,我才想起来,她叫赵染,她不知道在哪里躲着我。毛坎肩上赵染的血已经成了黑色,我一直抱着它才能睡着。我总是会梦见赵染躺在我怀里,浑身是血。
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哦,原来赵染死了,出车祸死了,就死在我怀里。我慢慢哭了一会儿,抽支烟,再睡觉,再醒就是晚上,记得向嘴里塞一些东西,却又忘记赵染去哪里了。她为什么不想见我呢?我感觉赵染没有死,她肯定被医院救活了,只是她不想天天见到我,大概是觉得我可怜,再见面会过意不去。
我只有在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才能苏醒。我瞒着他们一切,在电话里听到他们的声音,心情就平静许多。他们的声音柔和沉稳,给我带来一种安全感。我抽着烟和他们聊天,一聊就是一个小时,我经常提一些小时候的事,我妈问我怎么问那么多过去的事,我说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们的一切,我想你们。我听见我妈在电话那边抽泣起来,她说不知道是你长大了还是我变老了,我最近怎么总是会哭呢。我说是我长大了,妈你不老,你永远都不老。她说:“唉,傻儿子,我的傻儿子。”
我在这种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下度过了两个多月。期末考试后,我再回到学校,我曾以为自己会被学校开除,没想到教务处的一个年轻的男老师给了我一张缓考通知书。他说知道你生病了,考试等下学期再说吧。我奇怪地问我有什么病了?他说好了好了你别多问了。他拉我出了人多口杂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拐角里告诉我一个姓林的男生已经替我办了休学和缓考的手续。我想到了是林枫阳,我又问:“老师,他是怎么办的?”男老师皱了皱眉头,支吾着说:“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我没收什么好处,都是上面拿了,你可不要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