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蝴蝶你哭啦(九)

即使我给林枫阳的感觉再像大哥,可我毕竟只有21岁,经历的事情还相当少,幸福也少,痛苦也少。可我真没想到,上天先让我经历了痛苦。大痛!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个星期后的周末,HIV检测的结果出来了。林枫阳不敢去看,趴在床上缩成一团,不停地在胸口划着十字,喃喃说:“哥们儿,兄弟,求求你了,你帮我去取吧,我现在站都站不起来,腿都是软的。”他这一个星期几乎夜不能寐。我说好吧,那我自己去。从林枫阳感激的表情中我能看出他要是有力气能站起的话就会给我跪下的。“大恩不言谢,”他盯着我说,“长安,我什么都不说了。”

“你什么都别干了就行。”我骂了一句,“没事找事。”林枫阳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看我行动吧。”我说:“你自己对得起你自己就行,别的没了。”

我刚走出学校手机就响了,是赵染。她说要不我陪你去吧?我在女生宿舍楼下接到赵染,她看看周围没人,小声问我:“你没事儿吧?没和他接触吧?”

“没有,你放心吧。”

“那就好,你得自己小心。”

“咱们一会儿拿结果就知道了,我觉得他应该没事情。”

“那可没准,如果他真得了,咱们必须得报告学校,这不是你们讲哥们儿义气的事儿,人命关天啊。”我点点头,说我心里有数,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林枫阳到底和多少人上过床我根本无法统计,只能默默祈祷让一切都天遂人愿。

到了医院门口,我心里愈发担心起来,生怕拿到一张阳性检测书,忽然很想抽烟,摸遍了所有口袋才发现忘在宿舍。赵染问我找什么,我说找烟,忘带了。我又看看赵染,说算了,你别上去了,这医院全是看生殖方面的门诊,女孩儿上去不方便。赵染点点头说那我在楼下等你,不着急。我点点头,说好的。

未识庐山真面目的女医生把检测单递给我的时候我是闭着眼睛的。我说谢谢您,而后快步走出门去,用手盖住检测结果那一栏,一点一点慢慢松开。一瞬间,天亮了,我看见“阴性”两个字在跳着舞向我走来。它们挥舞着云彩,掩盖了所有不快和怀疑。我兴奋得想要大喊,飞快地向楼下奔跑,跑到二楼第六个台阶的时候我听到医院外面“砰”的沉闷的一响,那声音仿佛是电视中子弹击中人体的声音,我心里剧烈地颤抖着,脚下一滑,踩空了一节楼梯,整个人的身体向下坠去,膝盖重重摔在水泥地板上。

我一瘸一拐地从地上挣扎地爬起来,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赵染。又有一大股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它汇聚着很多杂乱无章的音节,汽车喇叭声、女人尖叫、男人大喊、小孩儿的哭声,这些是我能够分辨出来的,还有一部分声音是混乱的,我无法从中得到确切的信息。这些声音轰然而起,像一只无形有力的巨手,从医院外面狠狠砸向我,我的头顿时眩晕了。

走到一楼,我听见有女人在尖叫:“撞人啦,撞人啦!”

我的脑子一下子懵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侵袭了我的整个身体。我看到很多人围在医院前的马路上。他们伸长脖子,张着嘴,围成一圈一圈地看着什么,活像一群正在被灌肠的鸭子。我喊赵染,赵染不在门口,我又喊赵染赵染,声音很大,可没人理我。马路上的人们也没人注意我,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马路中间。那里有一辆停得歪歪扭扭的卡车堵在路中间,排在它后面的车形成了长队。我拼命地挤进层层人群,赵染就躺在人群中间的柏油路上,眼睛半睁着,血染红了身上的白毛衣。人们都在看着,指点着。我推开身边的人,扑到她的身边。她认出是我,眼睛睁得大了些,嘴唇轻轻颤动,我知道她是想对我说话,可我已经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旁边有人嚷嚷,赶快送医院啊,这姑娘快不行了。我才想起来我刚从一家医院走出来。我抱起赵染转身向医院跑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赵染轻得像一团新摘下的棉花。进了医院我才发现没有像样的急诊室,我忘记了这是一家生殖专科医院。医院的护士看我抱着满身是血的赵染,说我们这儿治不了,快去别的医院。我问你们这儿有救护车吗?有救护车吗?我要救护车!我几乎是在吼,整个医院都能听到我的嘶哑声音。赵染的血顺着我的手指滴在地板上,暖暖的,带着香甜的味道。我看到地板上飞起一只又一只的红蝴蝶。这些蝴蝶的颜色真鲜艳啊,是我见过的最浓烈最妩媚的蝴蝶。那护士说我们这儿医院哪有救护车啊,你赶快打120吧。我对着电话说,求求你们了,这里出了车祸,你们快来吧,求求你们了。赵染微微拉了下我的胳膊,我低头看她,知道她想对我说话,我把脸凑下去听她说,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她不能死,她才多大啊,她和我一样大,都是21岁。我喊赵染你要坚持,你一定得坚持下去。

赵染的睫毛剧烈抖动着,鼻子微微弓起,露出很痛苦的表情,又忽然轻松下来,眼角眉梢都盛开了,她轻轻地叫我的名字:“白长安。”她呻吟了一下,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一点光彩。我又大喊:“你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呢?”然后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掉在她的脸上,掉在她的眼眶上,流进了她的眼窝,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她冲着我微笑,那笑容真好看啊,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笑的时候一模一样。她缓缓抬起手抹去我脸颊上的泪水,张了张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只手缓缓伸进毛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盒中南海,紧紧握着,放到我手里。她的指甲都攥进烟盒里去了,却不肯撒手,不肯给我,她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我的五脏六腑瞬间全被拎了起来,“哇”的一声,将头贴在赵染的脸上大哭了起来。我像狼一样撕心裂肺般嚎着:“你!你睁开眼睛!不许睡觉!”

救护车在北京马路上风驰电掣的时候,我看到很多熟悉的路标:王府井大街、紫竹桥、车道沟、平安大道、后海、板井路……我不禁失声痛哭,泪水翻滚着覆盖了脸颊。前几天我还和赵染走到紫竹桥,在西直门的广场上,她还给我指着在天空中的风筝呢……我哭得都喘不过气了。一个护士用绷带给赵染包扎止血,她的腹部有一个大洞,护士用绷带和棉花填着伤口,可绷带和棉花刚一填上就被血染红了。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急忙向后退去,我撞到旁边的桌子,桌子上一杯喝剩下的纯净水被碰洒了,全洒在躺在担架上的赵染身上了。水花打在了她的脸上,散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我哇哇叫着,猛得跪在担架前,用手掌一点点擦着。我擦着擦着就看到,赵染的脸上都是血水,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到处都淌着红艳艳的血水。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来手上沾得都是她的血,我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湿面巾纸,给她一点点擦干净。我知道她最爱干净,平时她早就喊出来了。她肯定会这样喊:“哎呀,白长安,你说你笨不笨啊!”可是她今天没有喊。

我正仔细地擦着,猛地看见赵染的胸脯起伏突然加剧,丰满的乳房向上用力挺着,快要挤破毛衣,后背悬离了担架,透明的呼吸器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白霜,我看不到她的嘴唇。赵染这么剧烈地呼吸让我不知所措,护士用力拧大呼吸器的氧气阀,我冲她喊,怎么办怎么办?她说你别挡着啊,没看见她喘不上来气呀!我转头看到赵染的眼睛忽然睁得很大,我忙凑过去,她忽然掐住了我的手,掐得我很疼,我想不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轻轻动了动手腕,竟无法抽出来。我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还是热的,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像熟睡一样。我看见她苍白的脸颊上骤然升起了两朵鲜红的云彩。这两块云彩像被阳光点燃的晚霞,生生地在燃烧着,蹊跷怪异。现在的赵染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失血的人,更像是化了妆要出门逛街的女孩子。我顿时心肝俱裂,我听说过回光返照的说法。赵染是从来不喜欢化妆的,何况她的脸从来不充血,哪怕和我亲热时也只是发出闪亮的光泽。她跟我说过,她要等到和我结婚时再化妆,她要化成最漂亮最娇艳的新娘子。这一刻究竟是提前还是退后了?

护士将氧气阀的流量开到最大,可没过几分钟,赵染那只掐着我的手就开始冷了。我摸她的手臂,从小臂到大臂,一寸一寸地冷下去,我又摸她的另一只手,也开始冷了。我脱了她的鞋子和袜子,摸她的双脚,冰冷冰冷的。她的全身几乎都冷了,只有脸还是热的,我脱光上衣,用胸口贴着她的脸,她脸上的暖气像是水在蒸发一般,一丝丝的从我胸膛上冒出去,一会儿她捏着我的手突然松开了,头顿时歪在了我的胸口。我大叫她以前的名字,沈渔,沈渔。

她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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