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下学期的专业课愈加丰富,课程的种类也愈来愈多。赵染依旧是考经济学,我打算考中文系的研究生,因此专业课只要求及格便可。赵染问我怎么想考中文系,我说我从小就喜欢诗歌,可惜上了大学就和这些文字无缘,想系统地学习学习,完全是自己的个人兴趣。她笑着说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你一定可以成功。我笑了笑,说但愿吧。我们找出大一和大二的基础课本,每天晚上在图书馆复习。虽然课程枯燥无味,但是两人互相鼓励,也能以苦为乐,我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赵染将后勤工作做得完美无缺,橙汁、牛奶、香肠、饼干……每天都带上整整一大包。有一次图书馆阿姨看到她包里的东西,严肃地告诉她不许在这里兜售小食品,赵染哭笑不得,问:“您看我长得像生意人吗?”
“像,也不太像。”满头白发的阿姨一脸怀疑地说,“学校能让你们在图书馆吃东西已经不错了,别再打发财的主意了。”她虽然是面对赵染,可眼睛一直盯着在旁边的我,问:“你们俩是谈恋爱吧?”
赵染点点头,说:“嗯,他是我男朋友。”那阿姨甩着长长的京腔,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扫描我的全身,说:“姑娘你是北京人吧?最好甭找外地人,北京这么多好小伙儿呢。”
说实话我那天穿得的确比较寒酸。上面是一件很旧的白衬衣,下面穿着一条灰不拉叽的棉布裤子,脚上是一双没擦干净的皮鞋。从阿姨刚才看我的眼神里我早已看出她的轻视,对此我心理早有准备,但也没想到她能冒出这么一句,更没想到赵染的反应如此剧烈:
“您以前干媒婆的吧?要不您给我介绍一个?学校聘您在这看个大门已经不错了,甭再干第二职业了,您也这么大岁数了,年轻人的事儿少管点儿,收收心吧。”赵染的话连珠炮一样轰过去。那阿姨满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憋不出来,装作没听见转身收拾旁边书架上的书。
赵染回头对我说:“走吧。”她像个胜利者似的提着一大包东西走出图书馆大门。
事后我对赵染说没必要和她发那么大火,毕竟是长辈,咱们还要尊敬。赵染撇了撇嘴,说她说的是长辈该说的话吗?她要是说我什么我就一笑了之走人了,关键是她说你说得太过分了,简直就是狗眼看人低嘛!我说她再说我什么我身上也不会少了块肉,以后这种事情咱们不用计较,不理他们就行了,只要咱们心里是一致的,根本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赵染哼了一声,说:“就事儿论事儿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
在我和赵染的复习计划开展得如火如荼之时,林枫阳的行为越来越让我们困惑了。
他先是半夜起来上网。张家义想看看他在网上干什么,刚走上前他就警觉地把网页关掉。后来林枫阳白天也不上课,一个人躲在宿舍抽烟喝酒。何大班长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说出来一起想办法解决。他一脸苦笑地摇摇头,说你们谁也帮不了我。张家义说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帮你?有什么事儿还解决不了?林枫阳只是摇头,他说你们让我安静安静吧,求你们了。他说完这句话我就觉得不太妙了,我想他真的是为很重大的事情焦急忧虑。我对张家义和何大班长说咱们先出去,让他安静安静再说。劝走了张家义与何大班长,我打好饭给林枫阳送到宿舍,让他先吃饭。
“吃不下。”他的眼睛毫无光彩。据我观察,他一个星期内只吃了半箱方便面。
“吃不下也得吃。”我说。
“真吃不下。”林枫阳点上根烟,苦笑着说,“一条烟我一个星期就干完了。”
“你如果信任我就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没用的,哥们,谢谢了,”林枫阳神情沮丧,低着头说,“真的,这事儿你们谁也帮不了我。”
我趁着林枫阳上厕所的功夫抽出他枕头下面露出一角的打印纸。“AIDS”四个英文字母像砖头一样砸在我的头上,我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翻看一叠厚厚的下载资料,上面全部是关于“AIDS”艾滋病的详细说明和临床病例。越看我感到自己的头越晕,这就是林枫阳的心事吗?他的心事和艾滋病有关吗?
我正仔细看着资料上用红笔做的记号,林枫阳推门进来,大喊:“你干嘛呢?”飞快抢过我手中的资料。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丫怎么随便看我东西?我让你看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有什么话慢慢说,怎么下载这么多资料?”
“有什么好说的,”林枫阳咬着嘴唇,说,“我都是快死的人了。”
“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
“废话!”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对我喊,“我得了这病我能不死吗?”他猛地看了一眼半敞的门,跑过去把门关紧,再转身,眼圈就红了。
“谁说你得了这个病?”我问。
“我确实得了,我能感觉出来。”林枫阳斩钉截铁地说。他拿起资料,“你看,持续低烧、浑身无力、淋巴结肿大、失眠、厌食……”
“你去医院检查没有?”我打断他的话,“如果没检查你的一切猜测都不成立。”
“操,哥们儿,这还用检查吗?我的症状和艾滋病的症状完全符合。”林枫阳告诉我,那天我在武警总医院挂号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墙上挂着的艾滋病宣传画,看完之后他就怀疑自己染上了这种不治之症,不敢再做任何检查。之后,他每天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按照艾滋病的症状对照自己的一切生理反映,心中越来越恐惧,又不能对任何人说,怕传出去被学校开除。“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他摸着自己下颌上的淋巴结说,“我每天都在想,我会不会明天早晨就死了。”
“你为什么怀疑自己得了艾滋病?”我递给他一根中南海,问,“总得有理由吧。”他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说:“长安我相信你,你这人向来嘴很严。说实话,我又去找小姐了。”
“你又去了?”
“对,而且安全套破了。”林枫阳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我觉得自己肯定是‘中标’了。”“怎么会破?”我虽然没用过安全套,却也知道那东西应该是不会轻易破裂的。“不知道,用劲儿太大了吧。”林枫阳低着头告诉我,那天他一个人太过寂寞,实在忍耐不住就去了。反正是套破了,当时他心里就有点儿怕,在药店买了点儿酒精擦了擦,差点儿没疼死。
我问:“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那天,情人节。”林枫阳说完狠狠抹了把鼻子。我站起来,努力克制着想抽林枫阳耳光的冲动。林枫阳生日晚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那个充满肉欲与金钱的肮脏场所让我有把肠胃里所有食物都吐出来的能量。他现在的颓废绝望都是他自找的,可他必须面对现实,而现实就是他自己判断感染了艾滋病,并没有经过医院的权威化验。
我告诉他你先别多想,这样,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不去!”他坚定地回答,“我宁愿等死,不想提前知道死亡时间。”他摸着下颌上的淋巴结说,“怎么越来越疼了。”
“你天天摸,能不疼吗?”我说,“甭摸了,真要是感染上了你摸也没有用。”
“那倒是,可一想丫的每天都在疼,就觉得自己快死了。”他一脸地茫然。
我告诉他你现在想什么都没用,吃点饭,好好睡觉,明天去医院检查。“我真的不想去,”说着说着他竟然流出了眼泪,“真的,我害怕,你就甭逼我了。”
“你还算个男人吗?你干那事的时候怎么不害怕?”我叹了口气。他靠着床架默默流泪。夕阳的金色光芒从敞开的窗户射进宿舍,一只白蝴蝶落在窗台上,转着圆滚滚的小黑触角打量着我们,几秒钟后扑扇扑扇翅膀飞走了。
“你看,生活是多么美好。”我对林枫阳说,“你得摆正自己的位置了,不管检查结果如何,都是一个教训。”
他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晚上吃饭时我把这件事情悄悄对赵染说了。赵染吓得花容失色,非要我搬出宿舍不可。我告诉她就算林枫阳真的感染上艾滋病,也不会轻易传染给我。艾滋病的传播途径只有三种,母婴、血液和性,我和他完全没有这三方面的接触,我要是搬出去的话林枫阳心里会更难受。赵染心惊胆颤地说那你一定要小心点儿,千万别出差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和林枫阳走出了学校大门。已经三月份了,天气还是像隔夜的水一样透凉,空中却有了干燥清爽的春味。我裹紧了衣服,陪着林枫阳打车来到一所专科医院的门口。医院专门检测HIV病毒的科室还没有开门,我们站在五楼的大厅里默默等待医生的到来。从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望下去,路上的行人汽车清晰可辨。太阳从远处的天边缓缓升起,温暖笼罩着整个城市。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而我们此时的心情却和平时大不相同,异常沉重。林枫阳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倚着玻璃窗前的栏杆纹丝不动。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他被阳光洇湿的背影,心突突地疼了起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我想。
负责检测HIV病毒的是位中年女医生,我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她的一张脸被口罩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老练深沉的眼睛。她戴着胶皮手套,撕开一次性针管的塑料包装,毫无生气地问:“谁来?”
林枫阳浑身哆嗦了一下,我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背,小声说:“上。”他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回头可怜巴巴地望了我一眼,眼睛失神。我费劲挤出一个笑容,对他点点头。女医生剥开他的袖子,露出光滑的皮肤。她用手掌用力拍了拍林枫阳的臂窝,轻而缓地将针头扎进皮肤。整个抽血过程中林枫阳一直是低着头的,鬓间的头发披下来,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侧过脸端详贴在墙壁上的性病知识宣传栏。
“下星期来拿结果。”女医生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走出检测室,我看到林枫阳的脸上留下两道闪光的痕迹。我听见他说了三个字:“我错了。”
所有的一切被我和林枫阳全部隐瞒起来,张家义和何大班长也一无所知。我对林枫阳说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林枫阳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给我的感觉更像大哥,而他们给我的感觉只是朋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让我觉得踏实,可以信赖,而他们不能控制自己。我说我还没那么老吧?他说这不叫老,这叫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