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骨(一)

一只白蝴蝶的尸体从他手指间滑落。

是他杀了蝴蝶。我离他不过3米,听到了轰然的一声巨响。那是蝴蝶尸体落地时发出的声音,周围的人没有反应,可我的胸口却开始剧烈起伏,锁骨痛得快要裂开,呼吸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他在仔细清理自己的手指,那上面沾满了蝴蝶翅上的银粉。

蝴蝶落在一条染血的新鲜卫生巾上。这真可笑。我看到卫生巾的一边是血,一边是蝴蝶,蝴蝶的触角还在微微抖动,令人心慌意乱。

那一天是9月26日,早晨8点钟,阳光温暖妩媚,长着一双桃花眼的林枫阳面无表情,他刚刚拍死了一只落在肩膀上的白蝴蝶。他穿着黑风衣站在机电系门口,像一株挺拔盛开的桃树,几个花枝招展的女生像蜜蜂似的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我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唇线,还有左耳上的一枚闪光的耳钉。这幕奇怪的场景使我的身体微微出汗。九月的阳光下,我穿着白衬衣和绿色涤丝裤,整个人灰扑扑的,忽然有了一种慌乱感。我开始抬头看蓝天,一架喷气飞机在云中来回穿梭,长长的尾气将大片白云划得四分五裂。我担心那些云会堕落下来,担心它们会重重砸上地面。以至于上车后林枫阳对我问好时,我还在想那些云的下场,不愿同任何人讲话。

林枫阳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从一个笔记本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哥们儿,看看,我女朋友杜若,她的眼睛特漂亮。”他举着照片,用脚费力地将厚重的尼龙背包顶入座位下,问:“怎么样?不错吧?”我瞟了一眼,迅速转过头,惊恐地看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白杨树,远处的天空在打雷,窗外却有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这是一个秋天的天空,我听不到林枫阳说了什么,汽车正在前往军训基地的山路上,它正在驶入隧道,我的眼睛暂时陷入黑暗。

我偶尔会想起那只被杀死的白蝴蝶。它那么小,脆弱得像一朵花,轻轻一拍就凋零了。面对林枫阳,我却没有太多的怨恨,他只是不知道,蝴蝶对于我,像锁骨一样重要。

郊外的星星近似凄美,不时有银子弹一般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消逝在天的尽头。林枫阳常常把杜若的相片拿出来仔细端详,放在手里转啊转的,都捏软了。我从旁边的一侧看过去,女孩的笑容就像一簇燃烧在夜里的火。林枫阳给我讲他们以前的故事,高中同班,青梅竹马地过了三年,考入不同的大学,一个北京,一个上海。我躺在床上听得面无表情,心生厌烦,可他越说越起劲:“丫的非让我去上海,凭什么我去啊?我就在北京呆着!”

我不明白什么叫“丫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似乎很疲惫,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将光溜溜的脊背对着我,不一会便鼾声大作。我很晚才睡着,愣愣地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林枫阳有了女朋友,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女朋友呢?我当时以为找个女朋友就是要一定与她结婚的。可当林枫阳遇到柯艾,我才明白这种观点并不完全成立。

军训第六天的上午,在一片杏林下,我看到了柯艾。

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的心就疼了起来。她那么瘦,脸色苍白,两只眼睛闪着水光。我想她应该是古书上描绘西施的那种美吧。林枫阳坐在树的阴影里,坐在一片尘土里,盯着柯艾,我听见他问,这女孩儿叫什么啊?

柯艾正蹲在树下的草丛里用一根细细的稻草拨弄悬在空中的小红蜘蛛,阳光从她身后泼来,穿过脖颈、四肢和长发,她的额前长发散散下垂,捻成阴影覆盖住了面孔。

林枫阳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拉着我绕到柯艾身后。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柯艾的腰从迷彩服的间隙中露了出来,那么瘦,那么白,像玉一样,粉红色的内裤边缘清清楚楚地落在阳光下,套住腰身以下的臀部,那些隐晦的地方,是我所不能看,更不敢想的禁地。

林枫阳和柯艾的相识过程非常简单。柯艾在树下想得到一朵野生的栀子花,周而复返两三次也未成功。我们的英雄林枫阳几乎是带着一阵旋风连地拔起,“喀嚓”一声,一枝完整的栀子花枝就放到了柯艾的手心。我站在他的身后,听到路过男生夸张的口哨和哄笑声。林枫阳头也不回地转身,对我打了个“V”字的手势。

两个星期的军训在汗水和泥土中结束了。那天,部队教官排成一列,整齐地站在大路两旁,我们的车缓缓开过,他们突然同时举起右手,向我们敬上庄严的军礼。那一刻,汹涌的眼泪模糊了每个同学的双眼,有一个叫张家义的男孩哭得特别凶,开始还是发出正常的声音,到后来竟是用手扒着车窗,甩开嗓子干嚎开了,似狼嚎。他一开始嚎,全车都没声音了。带队的辅导员从客车前面站了起来,回头笑着说:“你哭什么呢?丢不丢人啊?”

他哭得更厉害了,扯着模糊不清的嗓音喊:“辅导员,我不想走了,我想当兵。”

“你看哪个当兵的在女孩子面前哭过?”辅导员慢吞吞地甩出一句话。

脸哭花了的张家义果然渐渐收起了声音,林枫阳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泪眼朦胧地回头,嘴巴半张着。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可他的下巴扬了扬,什么也没有说,又转过身去。远方军训基地的旗杆仿佛突兀的白骨伫立在树林之中,随着客车飞快地前进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黄昏的暮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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