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重回台湾,眼光不一样了
侯孝贤:杨德昌他应该早往内地,因为杨德昌的眼光是他对台湾的记忆,然后他去美国几年,差不多十年,再回来,他看台湾,看自己成长的地方,那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他前面拍的那些电影是非常敏锐的。我举例子,他拍《青梅竹马》,我们那个总统府,那时候因为是光复节前后,拍那个牌楼,那就是总统肖像,还有霓虹灯在那个牌楼里面。那简直是,你想他在美国那么久,回来看到这个,非常的权威,还在某种时代,很后现代,然后我们那个摩托车队呢,是绕成一圈的。对我来讲,我对那些是没感觉的,我感觉那个就是这样。但是那个是总统府,冲摩托车,是要被警察抓的。那我说有意思,拼吧!你知道,因为我当制片,而且我也是演员,但那场我不是演员,就拼了。拍了,哎哟,没警察,再来一次,过瘾!拍得很过瘾,隔天看报,一件专案,那天晚上,抓了一堆人,所以警力全部调配去抓人了。但是我是说杨德昌的眼光,他会有这种眼光。你看他拍《海滩的一天》、《青梅竹马》,还有《恐怖分子》,他可以看到那种结构,就是社会里面人的结构,这种潜伏的暴力,他可以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到后来,因为在台湾久了,他那个感觉会糊了,开始慢慢糊。如果他在那时候去内地,我感觉他一定是,哇,又看到很多,就是内地人本身看不到的东西,所以这个其实蛮有趣的。
同学:为什么你在拍摄阶段,走慢动作的效果呢?不过我后来思考了,拍摄阶段的那个慢动作跟后期阶段做的慢动作还是不一样,两个慢动作的频率是不一样的,你拍摄时候的慢动作是由于写实性的问题么?
侯孝贤:这个要看你要怎去感觉,你感觉哪一种过瘾,没有说是什么写实性不写实性的,因为以前假使还没有这种,现在所谓的输入输出那么简单的话,以前是用光学做的,你看以前光学做的慢动作,比如说你讲的那种,其实很过瘾的,这是很主观的,就是你到底要什么样的慢动作。《千禧曼波》开头走的那个慢动作是用36格拍的,我是感觉因为要他的姿态,这是第一;第二我考虑到斯坦尼康(Steadycam)的节奏,因为台湾的斯坦尼康很烂,李屏宾的脊椎骨都快背断了,所以为了避免那种太晃动,我用36格,而且36格那个长度我感觉够,走在人行道,因为它是比较古老的,有日光灯,有的还没有,大概是这样。所以你到底要用慢动作,用什么样的形式,其实是,因为现在事后的技术很多,但是现在事后的技术是数字的,你假使用光学的,以前那个光学我感觉很过瘾,它有时候是加格,慢动作是加格,加格就是重复的意思,有时候那种感觉跟数字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个完全看你如何使用,你自己想使用的、你自己的感觉,怎么使用,比较电影一点。
同学:侯导演,我想问您两个问题。现场在座很多影评人,您在前天的讲话中说您一般不太看别人对您写的评论和那些别人对您的研究,您有时候也觉得他们写得不太准确。但是我之前也在电影学院看到您在讲座上说,您曾经看《从文自传》,然后很欣赏他那种客观的角度,其实那也是沈从文自己的一种美学特征,其实您可能也吸取了他的一些美学特征,那您从一个导演的角度,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说,您觉得这种电影美学或者电影理论和电影创作的关系是什么?
然后我想再问一个关于影视教育的问题,就是您觉得对学电影的学生来说,对他们最重要的素质,我现在有三个选项,请您排个序,一个是他们自身的阅历和他们的生活经历,比如说您自己总结自己是在乡下长大的,这就是您的一个生活经历;第二个选项是他们系统的电影学习,关于电影史、电影理论,以及可能扩展到电影美学、文化学上面的系统的知识积累;第三个选项是他的电影创作实践,他是不是一直在拍不同的东西,一直在用自己的眼睛发现,用摄像机发现这个社会。您觉得哪个是成为一个好导演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呢?谢谢!
侯孝贤:先回答后面这个。要排序,我可以讲个事,这样举例就比较清楚了。因为他没有序列可以排,因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朱天文她们家,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包括她妈妈刘慕莎,他爸爸朱西宁,他们有什么经历,他们没有我这种经历,因为我那个环境是非常local(本土)的,他们的文学可以写到那个程度,他们是从文学世界来的。假使文学是个共和国的话,因为从小来他们家的朋友都是作家,她爸爸一天到晚在写,讲的也是类似的,可能不会讲文学本身,但是听他们讲话什么,这就是好像富过三代以后你会出一个贵族,类似这样。换句话说,就是经济起来以后你才会注意到生活的细节,譬如说花瓶、插花,因为我以前有一个年轻朋友,他年轻的时候回内地,他现在不年轻啦,他经过一个农家,然后老太爷都在,他看到黄花很漂亮就采了,他看见农舍也没花瓶,就用一个可乐瓶插上去,蛮好看的。可他们都在农忙,没有心情看这个。所以我感觉,你假使在一个电影的共和国长大,意思就是你从小是喜欢看的,那个出来也是非常可能的。就像朱天文他们一样,你假使像李锐这群作家,就是他们差不多年龄的,像莫言他们,他们写的就是他们下放的时候,就是农村,隔壁那个村,这家谁那家谁,这个人那个人,他一直在那边看,是从这种实际的经验出发写的,你懂我意思么?不是从文学的共和国里面出来的,它是两个不同的经验。不同的经验累积出来写的东西,我感觉电影基本上也是这样,逃不掉这个范围。
这两个范围可不可以交错?当然可以,你也可以交错使用,什么时候会冒出来,有时候你成长累积的东西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有什么,你也不知道你形成了什么,其实有时候那是你的宝贝你却不知道,当你透过电影形式表达的时候,这一块会慢慢回来,其实我就是这样的。
我前面既当副导演又当编剧的时候,七八年,又是剧本又是副导演,然后我在现场可以调度,我们那时很多都是摄影师当导演,那个训练对我来讲很重要,那个过程到最后才理清,到后来慢慢我自己当导演,起步完了以后就开始往自己这条路上走,我感觉是蛮自然的。有时候你说你年轻就要理清,是没办法的,我说其实不必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