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影评人对话)
讲座日期:2007年11月6日
罗卡:我先讲讲我认识侯导演影片的历史。
大概是1980年代初,香港有一个机构叫做香港文化中心。那时候一群人包括徐克、蔡继光、吴昊、方育平等等,都在电视台工作,一起公开活动的时候,刚好就是新浪潮开始时,在1981、1982年的时候,我们就搞了一个台湾地区新电影展,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看到侯导的作品。是还没有出《风柜来的人》之前,就是那个有歌唱的《在那河畔青草青》,讲那种生态,比较青春的爱情故事。1983年的时候我们也搞过一个台湾电影展,我们看到了具有侯孝贤风格的电影,包括《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等。在台北看到《童年往事》,印象十分深刻。那种社会转型时期的各种因素的交织,对于电影语言的运用,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非常难得。同时台湾新电影已经起来了,到1988年,1990年代都一直有看他的影片,包括最近的那组庆祝坎城影展60周年的短片,每个大导演拍一个的。一直看到的都是侯导演把自己对于成长、社会发展、新旧社会的交替、乡村和城市的互相关系等主题用一种很东方的、情景交融的方式写出来,特别是他对于自己生长的社会的关怀,是华语电影导演当中比较少见的。放在国际作者里也有很突出的地位。
那想问的问题就是这十几年,台湾新电影到现在,你觉得你的电影语言到现在有什么转变?你怎么看那种电影语言的转变?
侯孝贤:在我看来我的电影语言是不属于一种戏剧性的电影形式。戏剧性的电影语言基本上是一种以电影对白为主的语言形式,我们看的电影基本上都是这种以对白为主的。我的电影是生活的,所以我不用对白去附和这种情绪的走向,我的影像处理就不一样,影像要的是一种具体的感觉。
在影像处理上也不一样。为了附和这种情绪的走向,我的影像就比较不一样。影像就比较会有一个具体的感觉。实际上也是根据实际的location(场景)来定的。一直到现在我的改变只是在于,一开始先是固定机位,固定的原因就是以前的器材也不好,要去装个轨道什么的,非职业演员也受不了,因为后期实际拍摄时比较多的就是演员。后来也用了轨道,配合着演员走位成了一个长镜头——移动中的长镜头。其他,我感觉也是偏重在人上面。我以前还会拍一些空镜头,现在空镜头几乎不太拍了。
基本上还是一个镜头,以人物的场面调度为主。但现在也不总是场面调度,基本上就是演员自己讲,自己演,从《海上花》之后。《海上花》是因为那个对白一定要安排场面调度。但从《千禧曼波》开始,演员会讲到哪里,会走到哪里,我都完全不知道。所以就变成摄影师和我之间的默契。他采取完全主动地捕捉。所以就不会出现那种,比如这个镜头、这个角度很棒,我们来拍下来。不是的,它是整体的,人的活动是连续的,我们来捕捉。大概电影的原形是因为是这样拍法很难去切割。虽然我会拍很多镜头,但是你想说可以切割,却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因为不是那种很严谨的对白的形式就没有办法去切割。所以说我的镜头就一直是这样跟着,所以镜头数越来越少。
那你说现在电影语言的走向,我感觉我受到MV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现在的速度快,年轻人现在音像的经验要比我们以前要强太多了,他们从小不管是电视还是其他东西,看得非常多,我就常常跟我儿子一起看。有时候一个画面的信息有没有,我看到的是一个主要的,其他的我还没有注意它就已经过了,但是我儿子就能全部知道。我感觉思考的方式其实会影响到影像的使用,所以人的思维也是越来越快。但是你要指望在电影里面有很快的改变是不可能的,通常电影工业的改变都是很缓慢的,尤其是主流的电影工业。比如李屏宾去美国拍片,器材都是从最小的灯到最大的灯,所有的配备都是齐全的。但是李屏宾并不用这种灯,他要找一个日光灯,他说一个小的日光灯放在那里就可以了。他们弄半天,他去买了,但拍摄那天就忘了带。对美国人来讲就是怎么会用这个日光灯?没有这个经验。像李屏宾和我拍《最好的时光》时候用的是日光灯,日光灯配合现场的钨丝灯,钨丝灯的色温是暖的,日光灯的色温高是蓝的,他是用色温去调节画面里的颜色的,不然就是用一些方法去把颜色提出来。像《最好的时光》开始去打撞球(台球)一场戏。一种灯是金黄色,那个是加filter(滤镜)的,然后用的就是那个打在撞球(台球)台上的灯而已。所以他去美国那边拍的感觉就是他们变动非常的缓慢,但是这也是他们生产线存在的理由。没有经验的导演去他们也是按部就班,有经验的摄影师和导演合作,他们就会跳跃,也能接受、配合你。所以我感觉电影形式上有种变化,就是音像的形式。我看的电影虽然不多,但是也会看到譬如从《黑色追妻令》开始,只是故事的一个形式改变而已,并不是音像上有什么改变。由于有很多电脑特效的关系,这和传统上我们对实体的拍摄是不一样的。所以这种想象的影像——就是未来对于想象空间的影像,很多的设计都不是现实可以看到的。这种东西我感觉是以后会越来越多的,但这个对我来说是比较没有办法的。
现在我要拍一个唐朝的故事——《聂隐娘》。它的思想上本来是比较道家的,而且是虚幻的,但之后我还是把它弄回唐代。所以我近来一直在看《资治通鉴》,我想把底子都弄清楚,不是从这一刻开始,比如《蛇影少女》,如果电影是那种形态,就会很清楚,那个剪纸就是道家的。本来《聂隐娘》也有剪纸。而日本本来对道家就有一个完整的说法。所以会有一个使用的边际,但是不知道边际在哪里,也就没有办法去用,所以目前可能在影像的使用上还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基本上是人和客观的实景。我后来拍的片子大概就是这样,无论在法国还是在日本我都是把景弄得清清楚楚,这个人住哪里,到哪里,经过哪里……目前还是这样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