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鲁君赐鱼这件事情来看,孔子由宋返鲁牵涉到诸侯国之间的礼乐交流,应该得到了鲁国上层贵族乃至鲁国国君昭公的重视,孔子因此得以被鲁昭公召见,进宫讲述宋国的历史国情、风土人物、殷族礼乐,当是应有之义。而孔子先祖正考父的那一段铸鼎铭文,与鲁国先祖周公刻于金人之背上的铭文在精神内涵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性,都是告诫后世子孙以柔克刚的全身之道,此时经孔子之口传播于鲁国朝野,使得鲁国贵族阶层对于孔子先祖乃至孔子本人,都建立起一种由衷的敬意。这件事情在现实层面的直接后果,便是孔子被鲁国的贵族阶层所接纳,正式进身于士族的成员,并且在季氏家得到了一份“委吏”的工作,成为季氏的下级家臣,不久,又升任为“乘田”。
何谓“委吏”、“乘田”?孔子嫡孙子思的再传弟子、大约晚于孔子166年的孟子是这样说的:“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
见《孟子·万章下》。《史记·孔子世家》则记载:“尝为季氏史,料粮平,尝为司职吏,蓄息蕃。”两者说法名称稍异,内容则同,说的都是孔子在季氏家做仓库的会计和管理牲畜的负责人。这两个职位都属于季氏的下级家臣,而季氏是鲁国的“三桓”之首,也就是鲁桓公的三个儿子传下来的三个家族中最大的一家,是地位仅次于鲁国君主的上卿。在国君失位的春秋时代,季氏在鲁国所掌握的实际权力甚至比鲁国国君还要大得多。少年孔丘能够得到季氏的下级家臣地位,即已经“出仕”,说明鲁国贵族已经承认他是已故陬邑大夫叔梁纥的儿子,给予了孔丘“士”的身份。
以往的大多数孔学研究著作都认为“委吏”“乘田”就是孔子所说的“吾少也贱,故能多鄙事”的“鄙事”,是对夫子很大的误读。钱穆在《孔子传》中也说:“孔子少年出仕,可考者仅知其曾为委吏与乘田,其历时殆不久。”但钱穆在同书中则又说:“为委吏必料量升斗,会计出纳。为乘田必晨夕饲养,出放返系。此等皆鄙事。孔子以早年地位卑贱,故多习此等事。”此乃钱穆先生自相矛盾也。“出仕”即为“士”,就不能云“鄙事”。
孔子夫妇返鲁生子,竟然惊动了鲁国国君,鲁昭公为此特地赐给孔子一条鲤鱼。想来孔子此时在鲁国虽然位卑身微,但却一身而兼通殷商与西周两国之礼,其身为宋国立国之君微子启、让国贤人弗父何、铸鼎铭文之圣人正考父之后裔的身份已经为鲁国朝野承认,其好学知礼的贤名也已经不胫而走,流布国内,上达国君。此年孔子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刚过“弱冠”之年,所谓“弱冠”,意即虽已加冠,但体犹未壮。少小饱受欺辱的孔子竟然在刚过弱冠之年就得到了鲁国国君的青睐,其激动感奋之情可想而知,为儿子以鲤为名,取字伯鱼,很真实地显示了孔子当时对国君感恩的心境。
这位赏赐鲤鱼给孔子的鲁昭公,即位前为公子裯,鲁襄公卒,太子子野随之悲伤以亡,三桓之季孙氏、孟孙氏拥立公子裯为君,是为昭公。史籍记载昭公素有童心,行事孟浪而不守周礼,三桓之季平子、孟僖子、叔孙昭子趁机架空昭公,进一步把持国政。昭公五年(公元前537年,孔子十六岁),三桓四分公室,季氏有其二,确立了季氏在三桓中的领导地位。从此,季氏更加专横,越加不把昭公放在眼里。季氏的宠臣也狐假虎威,横行跋扈,那个凌辱孔子的阳虎就是其中之一。后来阳虎的势力坐大,甚至一度囚禁了自己的主人——季平子的儿子季桓子。这就是所谓的“大夫干政,陪臣执国命”。
同样是受到过季氏以及宠臣的侮辱,同样是有正当的名分却被褫夺的经历,孔子与昭公虽然地位悬殊,却奇异地有着相似的遭遇和相同的压迫者。当弱冠之年的孔子因为生下儿子而受到昭公特殊的恩赏时,在感激君恩的同时,是否还有一种强烈的为国君恢复地位、为天下主持公道的宏大愿望在内心萌生呢?“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见《论语·颜渊》。要实现这一愿望,还有什么比恢复周公建立的礼乐制度、匡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同上。的社会秩序更为紧要的呢?
是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弱冠孔子在自己的内心建立起了比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实现个人的奋斗目标更为宏大的社会理想——建立一种“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见《论语·八佾》。的政治风范,一个“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见《论语·为政》。的理想制度,一个“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见《论语·学而》。的和谐社会呢?
《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
九尺六寸,换算成今天的标准大约为19米。
周朝的一尺大约相当于今之六寸略少。故九尺六寸约等于今之19米。这是得自父亲叔梁纥的遗传。这样的身高在今天的曲阜也大大地高于普通的身材,怪不得当时的鲁国人对他高大的身材感到惊异,并给他取了一个颇含敬意的绰号——“长人”。
二十一岁的孔子虽然刚过弱冠之年,但是他已经大大超越了同龄人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他曾经为坚持把母亲与父亲合葬而殡母于五父之衢,他曾经为证明身世来历而去宋国寻祖,学习殷商祭祀卜筮文化,在二十岁遵奉殷礼加章甫之冠并娶妻生子,返鲁后以卑微的身份地位得到了鲁国国君的重视,他好学知礼的贤名在鲁国朝野传扬,就连他的身材也比普通人高出许多。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陬人之子”孔丘的名字在朝野日渐得到重视与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