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情感经历,必定会影响到他的创作态势,这种影响多半在创作中会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比方沈从文,他的几乎全部的优秀作品,都是在其情感生活的铺展和渐趋成熟终至圆满的历程之中之后,才陆续出台的。这里头包括1931年的《从文自传》,1933年的《阿黑小史》,1934年的《边城》和《湘行散记》,1938年的《湘西》和1942年的《长河》。
研究者曾经以为1931年6月沈从文致张兆和女士的信是他的第一封情书,实际上,这只是沈第一封公开发表的情书。信于当月刊布于《文艺月刊》第二卷5—6期,当然是略去了收信者的名姓。题目是《废邮存底(一)》,是沈的系列性书信体散文的第一篇。据新近由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的《从文家书》推算起来,中国公学教师沈从文对他的女学生的追求,自1930年初就开始了。开局是极其的不顺利,这种不顺利至少延续了近一年,张女士不仅坚决地拒绝了这种追求,而且引以为大伤脑筋的事,甚至连胡适的介入都无济于事。胡适其时是中国公学的校长,他向张女士指出,沈是天才,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沈从文当时已经是一个知名的小说家,但他写的自叙性的从军故事,张女士并不欣赏。他在课堂上的腼腆表现,虽然一多半要归咎于他的湘西方言,张女士也认为实在不令人喜欢。沈从文最终能赢得这场几乎无望的感情追逐,多半要归功于他的锲而不舍。1931年,由徐志摩介绍赴青岛大学任教后,他继续一厢情愿坚持不懈地努力。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1932年、1933年他两度去苏州与张家人融洽相处,已经是标志性的胜利。1933年9月,沈从文、张兆和终于在北平中央公园的水榭,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此后又相伴一生。
著名的短篇《丈夫》,就是在沈张感情纠葛之初完成的。沈从文一边发狂地写情书,“一面却在苦恼中写出了这样一篇文章”。他承认,“一面胡涂处,倒使别人生气,一面清明处,却似乎比平时更适宜于做我自己的事”。上面的交代均见于《废邮存底(一)》。《丈夫》的主角是一位忠厚的农民,被迫打发妻子到水码头去作接客生意。过年节时,男人带着土产去看望妻子“老七”,“老七”对男人还有怜爱,买来胡琴,夫奏妇唱。为了不影响“老七”的生意,男人独宿船尾。度过屈辱的一夜之后,上路前,男人把“老七”的钱扔到了船头。这是一个沈从文所谓“抹布阶级”的人性故事。
公认的沈从文杰作是中篇小说《边城》和未完成长篇《长河》。要读解它们,应该从另一杰作《阿黑小史》开始着手。阿黑,就是《边城》中的翠翠。翠翠,就是《长河》中的夭夭,是沈从文“湘西情结”茹养出来的挂着露珠的乡村少女,黑而俏,是她们共同的外形特点。这一形态与张兆和多少有些关系,张肤色黑,而且,沈坦白张是翠翠的模特之一,“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朴素样式”。阿黑是“一双小小的脚,一个长长的腰,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翠翠是“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双眸子清明如水晶”;夭夭是“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一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都是个‘黑中俏’”。她们的感情经历好像是倒叙的:阿黑在热恋中,翠翠刚步入初恋,夭夭定了婚却情窦未开;阿黑的热情中已经有妇人的温暖,翠翠则在感情中朦胧而迷离,夭夭完全天然一派,只有淡淡的一层羞涩在心中。每个故事还必配合一个(不止一个)关爱少女的老人,《阿黑》中最生动的是老巫师,便是《边城》中的老船夫,便是《长河》中的老水手。明慧温柔的少女、古朴苍厚的老人,湘西风物一般生长在沈从文的世界里。
《阿黑》的自然性爱的故事拖沓重复,手段上还粗糙;《边城》中纯净的爱情故事已经很精美和完整,含蓄而意蕴深长;《长河》在语言上已经炉火纯青,而且写实性大增。虽然遭到检查官的查扣删减,却一定使批评家们有所满意。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表达了对批评家的不满,他声明自己选定的读者是“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之外的人们。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非常讲求功利性,或是社会的政治的或是商业的,总之在功利性一点上是统一的。沈从文的小说便是一种异端,《边城》就是这异端的一个范本。
沈自以为的文学理想,是建筑一所“希腊小庙”,“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边城》采用了一些写实主义的手段,所完成的都是一个非写实的田园世界。所谓写实主义的手段,根本的就是语言上的节制和情绪上的节制,就是不在文字表面表现过多的“热情”。热恋中的沈从文曾经在一篇谈论小说的书信中写道:“这种热情除了使自己头晕以外,没有一点好处可以使你作品高于一切作品。在男女事上热情过分的人,除了自己全身发烧做出一些很孩子气可笑的行为外,并不会使女人得到什么,也不能得到女人什么。”这完全是过来人的口吻。不发烧的《边城》在形式上就表现出简洁和锻炼的功夫,是一部精致之作。所谓非写实的世界,意味着它是自给自足的,不需要也不应该要求它与外在现实世界作直接的对应,它在它的内部自建了一套构架和秩序,那就是人性的纯净的爱的关系。这可能使它不真实,却格外生动。“‘似真’‘逼真’都不是艺术的最高成就”,沈从文这样说。它生动,不全在于人性的温暖和完美,尤其在于人性所造成的缺失和遗憾。天保、傩送兄弟都爱上了翠翠,翠翠喜欢傩送。天保自动离乡,却在途中落水身亡。傩送不敢面对爱情和婚姻了,也出走。翠翠孤独地在渡口守望。“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牧歌世界因为有它自造的伤害和破损,所以才格外有力和动人。沈从文不回避追求散文诗的效果,也不排除“偶然”和“情感”对命运的更改,这便使他的人物命运有起伏有转折,进而使作品有深度而不平面。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还是参照现实来自拟的。
1934年1月,新婚不久的沈从文告别新娘返回湘西老家一行,发现故乡原有的正直朴素美已所剩无几,回来后的成绩便是《边城》和《湘行散记》。《湘行散记》虽是散文集,却可以当小说来读,因为是一组写人事的短篇。就个人偏好而言,我喜读《湘行散记》甚于《边城》。《湘西》和《长河》则是1938年沈从文第二次返乡后的收获。《湘西》是比较纯粹的散文,沈是当它作风物志来写的。
《长河》写出的是社会风俗史,是沈从文最杰出的作品,语言上边说到了,此其一。其二,是人物嘴脸清晰。夭夭要比阿黑、翠翠更见个性。《边城》中除翠翠、老船夫之外,其他人物便嘴脸模糊,只看得到他们的一点行为状态。《长河》但凡上场的有名姓人物都有清楚的正面的刻画,这是因为用力的写实的缘故罢。虽然如作者所说“加上一点牧歌的潜趣,取得人事的调和”,却并不写意式随便涂抹人物。第三个杰出,便是规模大,人物多,场景多。沈向来只筑“小庙”,求一个“用料少、占地小”,局面不大,《长河》开场就甚宽阔,一改旧貌,可惜有始无终,三卷只完成一卷。
沈从文未完成的计划还包括九篇类似《边城》的中篇,废却了一个总题目《十城》。《月下小景》原计划写一百个佛经故事,也只完成十则,原拟的题目《新天方夜谭》只好改为《新十日谈》。即使如此,从总量上,沈从文小说也足够惊人了。研究者中间有人说,沈的作品叠起来有两个等身高。斯诺称其为中国的大仲马。大仲马没有作过文体试验,沈从文则反反复复地从事他所谓的“情感体操”,“一种使情感‘凝聚成为渊潭,平铺成为湖泊’的体操。一种‘扭曲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性’的体操”。这与他在大学教小说习作有关,因为要为学生作不同体例的示范。他平生总是固执地称自己的作品为“习作”。虽然,他的习作失败的有许多,但仅仅成功的那部分,也足以使他成为一个杰出的与众不同的作家。他说过:“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须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独断!”坚守这种理念,使他长期受到批评界的敌视,但最后是他赢得了最终胜利,这种光荣不次于赢得他的新娘。
二十岁的沈从文告别湘西,奔赴北京,曾经有两种准备,读书是一种,“读书不成便做一个警察;做警察也不成,那就认了输,不再作别的好打算了”。他到底还是作了别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