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的散曲 全元散曲简编(1)

《全唐诗》是清康熙时彭定求等编纂,出版于18世纪初。《全宋词》是今人唐圭璋先生编纂的,初版于民国时期的1940年,二版修订于1965年,三版续订于1979年。《全元散曲》则是今人隋树森先生编纂,初版于1964年。就规模而言,《全唐诗》收诗人二千二百余人,收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全宋词》收词人一千三百三十余家,词作一万九千九百余首,残篇五百三十余首;《全元散曲》则收作家二百一十三人,无名氏若干人,小令收三千八百三十五首,散套四百五十七篇,规模小多了。不过唐有二百七十六年历史,宋亦有三百二十年,元一代不过八十七年。这算是一个理由。而且,即使这样一个规模,对于普通的读者,《全元散曲》也很可观了。比较理想的读本是隋先生另行编订的《全元散曲简编》,收小令一千零八十首,散套一百二十四篇。从这里已经足以一览元人散曲的风貌。《全唐诗》《全宋词》亦只是研究者的资料库,不是正常的阅读文本。

在中国,元曲虽然也是一代里程碑式的诗体,但其阅读率绝对地比唐诗、宋词要低得多。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一部分在元曲本身的创作实绩,一部分在元曲的传播流程中所遭受的歧视和干扰。元曲很少有专门的创作家,它的创作集团,部分是官宦阶级,部分是杂剧作家,散曲或是他们的业余制作,或是附带创作。由是,就很少有专门的散曲个人专集出来。元后期散曲作家张可久(字小山)算是专业化最强的一个,全力创作散曲,著有《今乐府》、《苏堤渔唱》、《吴盐》、《新乐府》四种,近人辑为《小山乐府》六卷,收小令七百五十一首,套数七套,是元曲第一高产作家。与他同期的作家,成绩比较接近的是乔吉,有《梦符散曲》,收小令二百零九首,套数十一套。前期作家,作品存量最多的是马致远,后人为他辑过一本《东篱乐府》,收小令一百零四首,套数十七套。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是元曲中传播率最惊人的一篇,受过文字启蒙教育的中国人大致都熟悉它。“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确如王国维先生所说,“深得唐人绝句妙境”。它更类似诗中的绝句,与元曲流溢鲜活泼辣的口语、常添加额外衬字等质朴的民间风格,已经有所不同。关于《秋思》的著作权还有一点争议,元代盛如梓在其《庶斋老学丛谈》中说《秋思》是无名氏“沙漠小词”三阕之一;同是元代的周德清则在《中原音韵》中肯定是马致远所作,并誉为“秋思之祖”。放过这篇有一点小小疑问的短章不说,马致远还有许多杰出的曲作,他另有一首《秋思》,不过采用的曲牌是《双调·夜行船》,上引的《秋思》用的是《越调》,是一篇小令。《夜行船·秋思》则是一篇套曲,用同一宫调的六支曲子连缀而成,洋洋洒洒地抒写隐逸山林、诗酒啸傲的情趣,嘲弄名利纷争的无聊。其中第六支曲文最精彩最为人传诵。“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与名利场这种可憎可厌画面相对应的,则是一派悠然怡人的金秋妙境:“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北海乃孔家子孙,东汉孔融。“东篱”是马致远的号,他是陶渊明的崇拜者。上面的篇章虽好,还尽是文人嘴脸,马致远还有一篇《般涉调·耍孩儿·借马》,写一个爱马若狂的乡农,纯用这个吝啬者的口吻,写他不肯借马出去又不得不借,于是只好再三再四地叮咛嘱咐,从马的吃喝拉撒用一路絮叨下来,直到“两泪双垂”,极是诙谐生动。与这篇风格相近可以媲美的是睢景臣的套曲《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

扬州人睢景臣是张可久、乔吉时代的作家,《高祖还乡》是参加一次沙龙比赛的成果。钟嗣成在其记录元一代杂剧散曲家事迹的《录鬼簿》上说:“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唯公(睢景臣)《哨遍》制作新奇,诸公皆出其下。”它的新奇,就在于别出心裁地选取了一个乡农的视角来写威加海内的汉高祖衣锦还乡的盛典,就如同用一个孩子的眼睛看皇帝的新衣,自然就不同凡响。先写社长挨门告示、乡邻里乱忙,再写皇帝的仪仗:“……一面旗鸡学舞(这应该是凤),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这应该是龙)。”“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皇帝的车来了,“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终于抬头看清了那大汉,“险些气破我胸脯”,“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还“少我的钱”“欠我的粟”,“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白什么改了姓,更了名,唤作汉高祖!”至此作了精彩的喜剧性结束。真是妙想天成。

要论曲文的滑稽佻达,一定要说道王鼎王和卿,他是关汉卿的要好朋友。虽然官做到学士,但是生性无忌,作品俳谐俚俗,玩世不恭,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白发三千丈”已经够惊人的了,王学士的《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则更加大胆,“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吓杀寻芳的蜜蜂。轻轻地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除了咏蝴蝶本身,这支曲还有调侃风流浪子的意思。在元曲中,男女风情和山林隐逸是突出的两大题材。

关汉卿是一位写情圣手,在杂剧上是,在散曲上亦是。“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南吕四块玉·别情》) 。这是凄婉的幽怨;“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一半儿·题情》) 。这是鲜活的俏骂。写过《墙头马上》和《梧桐雨》的杂剧家白朴,自然也颇得言情之真谛。看他的小令《阳春曲·题情》:“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只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有意放了社会性的丝缕在情场里,反写出爱情第一主义。马致远的言情曲也写得精巧本色,可惜没有篇幅再称引他的这一面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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