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钱钟书先生所说,东坡诗的大特色就是善喻,以至博喻。《百步洪》一诗中四句连用七种形象比喻水势飞溅之态,是最著名的例子。“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是又一例。东坡本人也很得意于这一意绪的首创,曾再三使用,如“西湖真西子”(《次韵刘景文登介亭》),“只有西湖似西子”(《次韵答马中玉》),“西湖虽小亦西子”(《再次韵德麟新开西湖》),都不如前篇好。因为这一妙喻之好,精神全在“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发挥上。这一佳句,是起于形象过渡于议论又终于形象的妙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则是起于形象,终于议论的妙理。同样是写意的句子,后者却在总揽庐山形象之上,额外多一层人生义理,意思更阔大,适用更普泛,已经积淀为成语之一种。“雪泥鸿爪”也是东坡诗贡献的成语,蓝本见《和子由渑池怀书》,“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写出了人生的来去无定不由自主,却用一种超脱的意识去总揽和提升。到黄州时期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则更加达观,更加意境恣放,更加“撒手游行”。
东坡的又一文学公式,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他本人确是经常做到了,用“新意”来激荡法度,用“妙理”来统率豪放。有新意即因为有妙理,有妙理必然出新意。妙理附着于形象,便是妙喻。妙喻可以超越形象,便是妙理。所以,议论于诗并不可怕,要紧的是看你如何议论。
苏轼是欧阳修的门生,正是欧阳修在当年的进士考试中录取了他。苏轼又是欧阳修之后的文坛领袖,苏门弟子是当时文坛的中坚力量。黄庭坚开创的江西诗派是整个宋代影响最大的诗歌流派;同样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以其感伤凄清的词作自成一家,在中国词史上占据重要一席。但是,他们的文学成就终究无法与苏轼相比。这一点上,苏轼比照欧阳修稍逊一筹,欧阳修拥有一个他这样的伟大学生,而苏轼没有。
以个人创作成就而言,苏轼的影响比欧阳修更深厚更广大,无论诗、书、画、文、词,均在生前就创造了巨大的成功和轰动影响。苏词,是其中最不可慢待的一个项目。
东坡是词史上划时代的人物,“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苏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东坡把花间派词人和柳永都变成跟班走卒了。是赞语难免就高亢一些。不过,词到了东坡手里确是面目一新。首先是题材的拓展,东坡是无事不可以入诗无事不可以入文,同样无事不可以入词,无论山水田园、怀古感今、咏物纪事,尽挪入词中畅达之,绝不拘束在男女情离别苦的传统题目里。其次还是境界和气象的开阔。这还是手眼问题。是胸有朝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是思想的追光,光芒所及,精神毕现。
东坡也写艳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写五代后蜀后主孟昶与妃子花蕊夫人事,写浓情却不用浓艳笔墨。下阕从房内转入庭院,写偕行纳凉,看满天星河。结尾却是,“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归结到感叹时光流逝上来,从情理跳到哲理上了。这又是一个文人最常感怀的题目,东坡最能看得开,“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种达观,不是强作出来的自我安慰,而是将感伤的情思和解脱的快乐一并在心间放得下的从容。苏轼作密州太守时,同期写过两篇《江城子》,一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是悼念亡妻之作。一是记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刚大之气和缠绵之情,都可以在一个东坡胸中酿就,奔涌出来。
东坡一生起伏跌宕之大,是有理由无比愁苦痛不欲生的,但他却能够“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流放黄州,在最具代表性的《念奴娇》中也保持了“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洒脱。困居海南之岛,他也有“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的放达。
东坡,不仅在文学表现中,而且在身体力行中,打通了儒、释、道三家门户,成为中国文化的典范形象,因而受到了历代几乎全体中国人的衷心热爱。他的著作,也受到爱不释手的广泛阅读。
1101年,这个著名的流放者于重归大陆后的第二年病逝于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