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清理中国文学家的阶级成分,会发现,充满了政治失意分子。或者是流配的罪犯,或者是罢官的退休者、辞官的隐居者,或者是从政根本就不遂者,或者是亡国之君,或者是下层社会的漂泊者。其中,流放者是比较集中的一支,屈原、柳宗元、刘禹锡、苏东坡,等等,都是在此一编的。苏东坡是最著名的流放者,创造了不少纪录:他是宋代第一个被流放到大庾岭以南的配犯,更不用说最后远至海南岛的遥迢了;他是宋代第一桩文字狱的受害者,作为“乌台诗案”的主犯,是因诗中触犯“新法”而被囚禁和流放。
苏轼总结自己的一生,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两度发配三地流徙的流放生涯,前后加起来有近十年之久。苏轼一直是一个以达观超脱著称的人物,但这么长久的流放无疑仍在他的思想和文学中刻下了许多永远的印记。流放期作品,大多可列入最优秀的苏轼之作行列里。《东坡海外集》收录了苏轼在广东(惠州)和海南(儋州)两地的流放之作,其诗达到了圆熟的境地,其精神最为温暖平和,一百二十四首唱和陶潜诗可以列为代表。湖北黄州时期,诞生了最著名的词《浪淘沙·大江东去》,最著名的小品《记承天寺夜游》,最著名的抒情短赋《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
苏轼陪客两游赤壁,前后不过三个月,有“前赋”有“后赋”,同题之下并为名篇,其中确是各有千秋。前赋写初秋之境,“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波接天”;后赋写晚秋之景,“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前赋之游,以咏诗吹箫为内容;后赋之游,以登山为始以放舟为终。前赋以议论为文中主体,后赋以画景为主体。后赋画景,写苏轼独自登山长啸,感觉“悄然而悲”“肃然而悲”,三人同舟,感觉江流的寂寥,思情都在景物中。前赋议论则意气风发。客人怅然于天地不变,长江无穷,人生短暂。东坡虽在流放中却能从大处看世界,说:以变化看世界,天地万物一瞬间都不同;以不变看世界,明月还是那明月,江流还是那江流。万物各自有主,唯山间明月江上清风,我们可以共享,而且,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这种恢弘的人生感想最能感动人。以个人偏好论,我宁取前赋为上选。两篇都有感伤情调,后赋的感伤只能以孤鹤入梦的缥缈来冲淡,前赋的感伤则为放达的思想所化解,一变为真心欢笑。“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样的结尾何等天然和绝妙,写出了人在山水中的恣肆和放松,写出了山水本色和人的本色。《记承天寺夜游》虽短,也是同样姿色。先记年月日,欲睡见月,起身到承天寺找朋友散步。正文不过三十余字:“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就此打住。真正应了东坡自我的总结,他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如是而已。苏文,尤其是他的小品,那些题跋、札记、尺牍,都是这样简约从容,颇类《世说新语》的文风。看起来都是片断,没有天头地尾的端正,却是天然的完整。这部分的苏东坡,其后影响了明代的公安竟陵两派,影响了张岱、袁枚、郑板桥。袁宏道说:“东坡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这是深知东坡者的说法,小文的好处,就在辞达而已。
辞达,在孔子那里是一个基本的文学标准,在苏轼这里则是最高准则。他说“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辞达,不是简陋,干巴巴,有可达之意,自然有能达之辞(表述清晰的文章)。文采之类,都在你要表述的意思里,用不着额外用力。苏轼本人有这份自信,也确有实绩摆在那里。
所谓“韩潮苏海”,是说韩愈文章像大潮,苏轼文章如大海。苏文当然并不都是恬淡小品,也有高头讲章。东坡做过“翰林学士知制诰”,一个草拟圣旨的工作。苏文全集中收了东坡拟就的八百道圣旨,这些东西虽有可观的研究价值,到底是政府文件一类。东坡另有一类属于传统散文范畴,这里面包括策论、史论。议论政治和议论历史基本上是一回事,只是前者有一些针对性,靠现实近一些,后者距现实稍远一些。苏轼搬弄历史很有个人技巧,不乏真知灼见,也不乏书生之见。比方《商鞅论》中以为商鞅变法祸国殃民,比方《武侯论》建议孔明出资数万金离间魏国君臣,准可以大功告成。东坡很能在史论中随机生发,翻案出新,这一点对于应付科举考试很有帮助。宋代考生中已经流传这样的口号:“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肉羹”。苏东坡与吃似乎有莫大联系。
苏东坡在黄州流放期间,功绩之一是兴办了东坡农场,有十亩地。东坡在黄州的职位是团练副使,无权签署公事,不能在文件上签字,官卑职小薪水少,种地是养家糊口。黄州时期虽然艰辛,也不到饥寒交迫的地步。黄州猪肉奇贱,东坡乘机发明了“东坡肉”之烹调术,是他流芳百世的又一项成就。东坡诗中,总有一些从旁人不经意处转到吃这一题目的段子。《游博罗香积寺》一诗,他从山下溪水想到水力转动碓磨,由碓磨想到雪一般飘落的面粉,由面粉想到有十字裂纹的蒸饼的芳香。《惠崇春江晓景》一诗,由赏画可以跳到品吃。“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除一个“暖”字是个人发现,其余尚属于看图说话的写实。“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便是美食家的嘴脸了,是由写实到写意了。画上有蒌蒿和芦荻,而据《本草纲目》“河豚宜与蒌蒿芦笋同煮”,东坡便“想落天外”了。其他诸如“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春畦雨过罗纨腻,夏垅风来饼饵香”,“吃句”颇不少矣。这都是东坡想象丰富的一类例证,是其天赋诗才的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