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1)

 

我最早开始真正对苏巴朗感兴趣,是在七年之前,在斯德哥尔摩的国家美术馆。苏巴朗生活于十七世纪,生前既享有盛誉,死后,在我们这个二十世纪末期,再度变得举足轻重。我想设法了解个中缘由。

斯德哥尔摩那幅吸引我驻足观看的绘画,画的是维罗妮卡圣帕(Veronica's Veil)(他画过几个不同的版本)。一块白色的方巾固定在黑色的墙上。画面十分写实,几近错视绘画(trompe l'oeil)。基督面容的痕迹轻轻擦在白色的亚麻布(或者棉布?)上,脸色憔悴,疲惫不堪,似乎正背着十字架前往各各他。画家把这张面孔的印迹画成单纯的赭色,不过既是服饰上的图案,倒也合适。

这幅藏于斯德哥尔摩的油画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我想,对于任何具有感人力量的视觉艺术作品,这些道理都同样适用。绘画首先必须让我们信服——就其使用的图像语言的特殊用法来说——画中何物存在,以及所描绘的事物的实在感。在苏巴朗这里,就是钉在墙上的方巾。任何强而有力的绘画都会首先提供这种确信。然后它才会提出一点怀疑。但这怀疑不是关于何物存在,而是关于存在何方。

方巾上隐隐约约的面容是在哪里呢?我们据以观看的时间和地点是在哪里呢?正是在那里,轻触着甚至灌注着布料的实在感,但是确切的所在仍是一个谜。

面对任何一幅感人至深的绘画,人们都会发现同样的谜。在画中的某些地方,空间的连续性(所在之处的逻辑)被一种挥之不去的不连续性所破坏和取代。这一结论既适用于胡安·格里斯(Juan Gris)或贝克曼(Beckmann)的绘画,同样也适用于卡拉瓦乔(Caravaggio)或鲁本斯(Rubens)。绘画的图像始终容纳在一个破碎的空间之中。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其独特的破碎系统。丁托列托(Tintoretto)的典型做法是打断前景和背景之间的连续。塞尚则不可思议地交换了远处和近处。然而人们始终被迫发问:展现在我眼前的东西,绘画让我相信的东西,准确的所在是在哪里?透视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既是质料的,也是符号的,因为某物的绘画图像,同时也是关于相应的实在事物之不在场。一切绘画都是关于不在场之在场。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画画的缘故。破碎的图像空间供认了艺术的满腔希望。

现在我们言归正传,我们来看看苏巴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的一幅早期绘画表现了St. Pierre Nolasque跪在圣彼得幻象前的情景,这时圣彼得正被上下颠倒地钉在十字架上。Nolasque跪在坚硬、结实的地面上。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徒,虽然大小仿若活人,却是超越时空的幻觉。在两个空间(一实一虚)接合的地面,苏巴朗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在这种接合面前,他是掌控一切的主人。这就是他一生魂牵梦萦的困扰。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除了他的画作和他接受的委托,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有一幅画,传闻是他的自画像——他站在十字架下,带着他画家的品位——向我们展现了一位优柔寡断的男人,真诚而又敏感。他是委拉斯开兹的同时代人,不过,他几乎只为狂热的反宗教改革鼎盛时期的西班牙教会作画,却不为高雅的宫廷工作。他的大量油画都是特地为修道院画的。

或许我该说,我对苏巴朗致力效劳的那类宗教机构有着一种出自内心的反感。殉难、鞭挞、圣徒遗物、天谴和审判权,对这些东西的崇拜在我看来是可憎的。我所有精神上的兄弟姊妹都是它的牺牲品。然而多年以来,此人的艺术——并非蛊惑我,因为恐怖可以蛊惑人心——而是让我感动,让我产生梦想。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苏巴朗结过三次婚,育有九个子女——其中大半在瘟疫年代先他而死。他为修道院作画,可是他的灵感却是来自家庭生活——这一灵感,在他的生命历程中变得越来越明显。不过,不是家长式的或资产阶级男性道德家式的家庭生活(在此我们只要比较一下他的绘画和荷兰同时代人例如扬·史汀[Jan Steen]的绘画就够了),而是通过辛勤劳作积累财富的家庭生活;分娩、熨过的亚麻布、精制的食物、鲜艳的衣服、整齐的鲜花、刺绣、干净的孩子、洗净的地板。他的艺术灌注了妇女的体验、骄傲和痛苦,这在那个时代的画家中绝无仅有——在此意义上,他的画是相当女性化的。也许正是这些经由他的绘画偷偷输入的“违禁品”,才在宗教秩序的统治下创造了对它们的需求?

虽然我将苏巴朗的视觉世界描述为家庭式的,但我考虑的并不只是他画过某些令人喜爱的主题,或者他改变了某些主题(他的圣灵感孕场景就像婴儿用品一样散发着芳香)。在我看来,更为深刻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拟想了几乎所有奉命描绘的场景。例如,一幅描绘遭受骇人听闻的酷刑折磨的St. Serapion的早期绘画,我们在他的画面中看到的却是一个沉睡的农夫的双手和脑袋,袍子从他身体上挂下来,就像被风吹乱了的、挂在晾衣绳上的珍贵的亚麻布。这倒不是说他把这个主题世俗化了;确切地说,他把这一精神生活设想为,受到照料,最后,获得拯救,类似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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