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毛泽东到董其昌——2008年7月27日香港书展讲演(2)

 

这时,“个人和国家”的命题变了,不是紧张、对抗,也不是平等、和谐,而是,我暂时失去和国家的“关系”:我所在的国家不是我的国家。

不是我的国家,没关系,美国成千上万艺术家都不是美国人,但来自欧洲的艺术家和美国人分享一个文化资源,譬如基督教,譬如文艺复兴,譬如启蒙运动的价值观,以及种种现代理念。即便来自印度或日本的艺术家,也能和美国人分享同样的民主文化,懂得面对个人经验,调理个人自由。我呢?我这代人与中国古典传统处于深刻的断层,此前我的生存经验和创作资源只是1949年后的政治文化,那是我们厌恶对抗的经验,但它已塑造了我们。不是吗,整个中国可以告别“文革”,告别毛泽东,可是难以摆脱毛文化的巨大遗产。简单地说,我来到纽约,除了两箱子行李,此外就是带着“毛泽东”。

然而谢天谢地,美国完整保留着一个前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学界称之为“文化中国”。在这个“中国”,准确地说,是在美国的美术馆,我遭遇了自先秦直到晚清的大量中国文艺,遭遇了董其昌。慢慢地,我的记忆越过了毛泽东,与毛之前的中国传统,接续了。

今天在这里不方便介绍我的第二阶段创作,大致说来,九十年代迄今我的大型并置和画册静物系列,都和历史记忆有关,即便是关于“文革”、关于毛的记忆,也被织入中国历史大记忆,进入我的画面:它强烈暗示政治主题,但不是政治教条;它选择历史符号,但那是我的选择;它再度回到国家命题,但不是被迫,而是自己的立场。目前大家能够看到的只是我的静物系列,画着一本一本画册,似乎与政治毫无关系,但有位学者居然说,这些静物画传达的是“文化乡愁”。如果我同意这种说法,如果“文化乡愁”可以是形容词,那么,董其昌在他的时代也同样表达文化乡愁:隋唐五代,宋人元人,就是他的文化乡愁。你看他的笔墨和题识,五代的荆、关、董、巨,北宋的刘、李、马、夏,元代的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反复出现在董其昌的美学意识与历史对话中。全世界可能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文明的绘画,像中国人这样迷恋于前朝前代的脉迹,沉溺于古人的美学言说中,而董其昌是其中最突出最完满的范例。

“文革”中毛泽东有一句名言,就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争夺下一代”。现在大家看到:我的青年时代被毛泽东扣留,画他的脸,画他的革命,画他治下的新中国,一直画到他被上帝扣留,被上帝争夺了去,或者,照共产党人的说法,他见马克思去了。到了1993年,毛泽东诞生一百年,我在国外媒体又看到无比熟悉的毛泽东的镜头。为了纪念我们的被扣留,纪念那张脸,我在1996年前后画了一组毛泽东肖像系列,从他青年直到老年的模样,各种表情,取名《毛润之》,这套画的收藏者,就在香港。

这是不是一个扣留的过程?争夺的过程?或者换句话说,这种自我寻找自我归属的过程,在我这儿,在我的绘画中,董其昌赢了,毛泽东输了。董其昌生前,自愿归属五代的荆关董巨,元代的黄倪吴王……现在,我跨越了毛泽东,自愿归入董其昌的阵营。

不过这寻找归属的过程,出现两个意外。一个巨大“意外”属于大批中国人,并发生在中国:中国的千年文化在二十世纪初发生断层,现在全中国以国学热等等方式,试图弥合断层,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那代人想不到的。另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在我身上,就是,我追寻董其昌的过程,并不在中国,也不来自中国,而是在纽约:我在纽约的美术馆遭遇董其昌,我开始描绘董其昌,是在纽约的画室中。

有趣的是,当我画毛泽东指令的一切时,毛主席活着,知道所有艺术家被他扣押,做着他想要大家做的事;而我画着董其昌的画册,董其昌一点不知道,正像董其昌为他之前数百年的古典画家当“公共秘书”和“集体代言人”时,五代的荆关董巨、北宋的刘李马夏、元代的黄倪吴王,也一点不知道——大家想想看:毛主席在他活着时,也只有在他活着时,才能统治文化、控制艺术,他死去了,他的扣留与控制迅速失效。九十年代以来,他的脸仍旧经常出现在当代画家的画布上,但不再是以他指令的方式,而是以每个艺术家自己的方式,或者说,以他最不高兴看见的西洋人的方式,即“政治波普”之类。大家再想想看:从五代荆关董巨到明末的董其昌,将近六百年;从董其昌到我,又将近六百年,加起来,总共一千两百多年。一千两百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向这些画家呼喊万岁,从来没有人被迫对他们效忠,他们本人,恐怕也没想到自己的作品天长地久,影响后来人。他们一个接一个死掉了,可是活着的人,譬如我,一个毛泽东的孩子,仍然不由自主地挣脱毛泽东的摇篮,出去寻找他们,追摹他们,以西方的油画颜料描绘他们的山水画。

这一切说明什么呢?我猜,现在大家一定明白,并且同意,我的讲题为什么叫作“从毛泽东到董其昌”。

                                  2008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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