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毛泽东到董其昌——2008年7月27日香港书展讲演(1)

大家好:

我不是作家,想半天,还是谈我学画的来路。可是在一个文学讲座系列中谈绘画,很滑稽,我只好拉了毛主席和董其昌陪我——昨天几位记者问我:这讲题什么意思?为什么是“从毛泽东到董其昌”?

今年是我学画油画四十年。四十年前,1968年,“文革”发生的第三年,我十四五岁,刚进初中,跟随美术老师章明炎到处画毛主席像,在校园、里弄、工厂、农村,总共画了一百多幅。艺术学院的学生是画石膏素描学习西洋画,我,还有许多“文革”中热爱画画的青年,学油画是从毛主席像开始的。三十年后,我在纽约写生静物。什么静物?就是画册和书籍。有西洋绘画的画册,有中国绘画的画册,画册上印着委拉斯开兹或者董其昌的画。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大概“写生”过三十多幅董其昌的画面,当然,还有其他宋元明清中国山水画经典。

所以我的讲题是老实交代,不是故作惊奇。如果今年画笔扔掉,不画画,我这四十年干的勾当,就是从毛泽东那张脸,一路画到董其昌的山水画。但我没有足够的聪明想出这个题目,还是老实交代:这是抄西洋人的现成题目,改了改。

1976年,“文革”结束了,洋人开始进入中国。有位美国小提琴家伊萨克·斯特恩来北京,和中央音乐学院的中国孩子交流。他很惊讶中国有良好的西洋古典音乐技术训练,回去后推出一部纪录片,轰动西方,叫作《从毛泽东到莫扎特》。多好的题目!毛泽东代表红色中国,莫扎特呢,代表欧洲音乐。那年月,西方人对中国长期不了解,一看这题目,就会认同:谁不知道毛泽东?谁不知道莫扎特?可是一位中南海的雄主和萨尔茨堡的天才,什么关系呢?诸位有兴趣,找来那部电影看看:有关系,很有意思的关系。中国,从1949年到“文革”,曾经禁止了几乎一切艺术,可是莫扎特的曲子仍然在演奏。今天,几个人乐意读毛泽东的书?可是全世界倾听莫扎特,还会继续听。

我所以将这现成的题目改个名字,换成董其昌。

毛泽东,生在19世纪,清末光绪年间,后来成为盖世无双的革命家、军事家和新中国的缔造者;董其昌,生在16世纪,晚明嘉靖年间,文人画家,当过官,松江一带大地主。毛泽东的革命是将孔夫子到董其昌们的一切,统统扫荡,他们两人要是活在同代,董不是毛的对手,革命群众会狠狠批斗董其昌,或者打死他,庄园全没收。不过毛泽东欢喜书法,两人要是认识,弄得好,可能老董会给请到中南海谈谈书法,毛放他一马,给个闲差,“养起来,做反面教材”。

许多年过去了,毛泽东的市面越来越冷清,董其昌的市面越来越火了:清末民初新文化运动起来,他和清的王时敏、王原祁等“四王”被激烈批判,1949年后直到“文革”结束,没画册,没画展,几乎被遗忘。可是八十年代迄今,先是中国学者研究他,出版专著,开研讨会,出好画集,九十年代又有纽约大都会美术馆隆重举办回顾展“董其昌和他的时代”。早先,他的大量作品不仅早已被欧美日本和中国的博物馆收藏,近十年更不断出现在拍卖行。2005年秋天澳门博物馆举办大型董其昌特展,题目叫作“南宗北斗”,我特意去澳门看了两天,看得我魂灵出窍,在几套山水册页前,我欢喜得简直生气,气得胃也痛起来。

现在董与毛忽然发生关系了:因为我的缘故。怎么回事呢?我得向大家交代:在画毛主席像之后,画董其昌画册之前,我画了些什么。简单说,从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上美院,我画的连环画、宣传画、插图、油画创作,全是政治教条,譬如画知青向党表忠心,画老红军甘祖昌,画阶级教育图和计划生育图之类。1976年第一次去西藏,我还画了藏人为毛主席逝世而哭泣的《泪水洒满丰收田》,获得肯定,算是成名作,但主题仍然根据“形势需要”,属于政治宣传。直到1980年,我第一次画出了自己想画的画,就是《西藏组画》。后来,在纽约,在九十年代,我画了大型并置创作,还有书籍画册的静物写生。

总之,过去四十年我的绘画生涯,借用昨天哈金先生讲演的命题,是持续面对“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前阶段,国家决定个人画什么,怎么画;后阶段,自己决定画什么,怎么画——大家知道,“文革”时期弄创作,没选择,没商量,一律政治宣传,我的“文革”创作没有个人经验,只有国家经验,而国家经验,就是党的意志……这不是我个人的状况,而是全体艺术家的状况。

在我两次去西藏之间,相隔四年,这四年,我越过了建国三十年的文艺教条,以自己的喜好,开始表达个人经验。《西藏组画》可以说是国家命题到个人命题的转换。现在想来,《西藏组画》凭的是直觉、本能,并没有清晰的个人意识、自由意识。八十年代我们这代人弄创作都是靠青春、靠勇气,对世界一无所知。可是出了国,没有人处处管你,一切自己做主,这时,昨天哈金先生说的问题出现了:忽然获得自由,很可怕,很难办。至少在我,是巨大的失落——你自由了,但自由对你意味着什么?你拿这份自由怎么办?在纽约,你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看到,但你怎样使这些资源变成你的作品?变成你的自由?

这种反差很严峻。“文革”时我们都在挣扎,讨那么一点小自由、小突破,在小小的对抗中获得创作张力。譬如《泪水洒满丰收田》,我并未画出毛主席,而是一张张哭泣的脸,以哭泣毛主席作理由,摆脱“文革”绘画假大空教条,追求俄罗斯绘画的真实感和悲剧感。到纽约后,你自由了,可是失去对抗,失去张力,甚至失去支点。什么支点呢?就是你在中国的心理资源创作资源,没有了。你画什么?你想表达什么?画现实,你的“现实”在中国,你改路子,譬如抽象画或者任何后现代艺术的玩意儿,可是这一切花招的背景不是你的。哈金的写作生涯始于美国,他没有过去的负担;我的绘画生涯始于中国,这种生涯虽然获得成功,但在另一个国家,等于零。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