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符号与中国文化(2)

 

你认为还有哪些中国文化更能代表中国,而没有出现的?

陈:这就是上面谈到的问题:“中国”符号太多太多了,难题是怎样给它西化,给它一道所谓世界性现代性的视觉听觉洗礼,这是中国艺术家的普遍困境,同时也是机遇。你想,假如将中国上古的巫艺术、汉唐盛世歌舞、晚期的阴柔精致与文人气,以及大红大绿大吹大擂的民间艺术等等全部堆上开幕式,别说“世界”,连亿万炎黄子孙也看不懂,不要看。这次许多人嫌《论语》的咏唱听不清楚,当然,古人不是这么念《论语》,几乎跟念经一样,受得了吗?郭文井必须将吟诵“音乐化”,音乐又必须带出舞动的节点,不然上千人在体育场念经?就算句句清楚,等于“文革”时群众集体背诵毛语录,观众愿意听吗?毛语录尚且要谱成歌曲呢。

国力上升,文化影响力也在上升,奥运会开幕式成为全球聚焦点。这些年,政府力推的孔子学院,大学力推的国学,民间的汉服、读经,中国传统文化大有复苏之势。根据你的观察,这些年的中国文化、中国符号或中国元素,在全球范围发生了哪些变化和影响?

陈:政府力推的“孔子学院”属于国家主义外交宣传,不是你指望的“中国文化”,民间的种种瞎闹不可能发生影响,更别说影响世界。你真的以为“中国传统文化”在微波炉里“热”那么一“热”,端出来,就有“复苏之势”吗?奥运会开幕式的巨大影响根本不是因为“中国”,而是因为“奥运会”——没有奥运会,哪来开幕式?如果我们自己排这么一场超级表演,全世界会有四十亿观众等着守着看吗——我强调“一次性”,就是这意思啊。

文化是国家的灯塔。中国文化的原创力并不出色。本国电影多数不好看,或根本看不到,电视节目没有读书栏目,戏剧不精彩,图书多不足观,报纸文化版面成为稀缺产品。总之,今日中国不是文化大国,文化名人追逐着新闻热点而非真问题,新晋的年轻人则热衷于成名和投机。问题多多的大学也没有为中国文化的未来提供希望和清晰的愿景。这种中国当代文化究竟有没有创造力?

陈:我认为有创造力——这种创造力的伟大功能是成功泯灭人的创造力,使文化教育等等成为纯行政机构,供养无数饭碗。在中国,国家才是文化的“灯塔”,文化人可别弄错。

文化不是经济的花瓶,而是国家精神之根。没有杰出的文化产品,公众会失去精神方向。古代中国人在优美醇厚的文章中得到慰藉,观照人生的至善至美,今天人们难以得到相应的体验。我们正面临一个来自世界的问题:今日中国人将成为没有文化和信念的地球寄生者吗?

陈:中国已经成功证明一个“没有杰出的文化产品”、“失去精神方向”的民族,照样可以致富,可以崛起,可以在“地球”上大大方方满满当当“寄生”着,而拼命想做生意的洋人们,不请自来——这真的是一个“来自世界的问题”。

能否完成从“Made in China”到“Cultured in China”的转型,恢复明朝以前中国文化对世界文明的影响力?请你谈谈自己的判断。

陈:奥运会比赛项目哪几项是“中国创造”?几乎没有。眼下还添了一项蹦床,中国发明的吗?不是。可是男女蹦床都是中国拿金牌——明朝以前的“中国文化”哪有蹦床啊。

从“Made in China”到“Cultured in China”,这命题,还是想做老大,还是没摆脱自卑。自卑,会影响对人家对自己的种种判断。要使文化影响力恢复到“明朝以前”,前提是世界得退回到十四世纪,远的不说,明太祖起事时,欧洲还在中世纪尾端,发明印刷术的谷腾堡过半个世纪左右才生出来——可能吗?历史不是可以回放的录音带录像带。我们强大过,有过影响力,如今不那么强大,不再有影响力,先接受并承认这一点,则可能还会强大,还有点影响力。

但是文化与国力未必是一回事,目前总是拿国力(其实是经济成就)和文化混为一谈。文化的伟大与困境,就在文化不是比赛,不是输赢。目前全世界瞧着中国的经济成就,目瞪口呆,“明清之前”的中国不曾获取类似的注目。至于文艺,固然令人沮丧,但假如“中国文化的影响力”指的是本届北京奥运会的全程操作,我会警告自己:成功换取世界高度关注的事物,也是“中国文化”。不是吗?这种“中国文化”将鸟巢的设计项目拱手交给外国人去做,它不惜大规模停顿日常生活,几乎以一座空城留给奥运会,它向天空施放逾千枚弹药驱散雨云,它成功排除任何杂音,让人群按照它所希望的方式欢呼喧嚣。

是的。这强势文化是在利用,并从骨子里蔑视你所说的“文化”,但以“文化”一词的涵义,它也是,而且绝对是不折不扣的“当代中国文化”。

2008年8月28日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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