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博尔德与肖默东《美国黑色电影全景》第一版的说法,黑色电影消亡的时期恰逢这类时尚变得过时并成为戏仿者的目标。他们说,文森特·明尼里(Vincente Minnelli)——最有服装意识(dressconscious)的电影导演之一——给了深情的致命一击(coup de grce),他让米高梅电影《龙国香车》(Band Wagon,1953)的高潮处上演了“追女芭蕾”(GirlHunt Ballet)。199这段特艺彩色的舞蹈段落长达八分钟,表现形式是1940年代风格的梦境段落,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在其中饰演硬派侦探罗德·赖利(Rod Reily),而赛德·沙里塞(Cyd Charisse)则一人分饰金发天真少女与黑发蛇蝎美女两角。最华彩的一幕发生在烟雾萦绕的酒吧间,赖利穿着奶油色西装、黑衬衫,系着黄领带,和“黑暗”沙里塞跳了一段香艳的舞,后者穿着装饰着金属亮片和黑色网眼的猩红紧身裙。接着转向公式俗套,金发女子被证明是他必须连发数枪射杀的反角。最后他和这个黑发女子一起离开。“她坏,”他告诉我们,“她危险。我完全不能信任她。但她是我喜欢的那类女人。”
博尔德和肖默东认为,“追女芭蕾”捕捉到黑色电影的“精髓”,200并进行了“诗学转型”(poetic transformation)。他们论证道,明尼里既是一个商业超现实主义者(commercial surrealist),又是一个“备受煎熬的唯美主义者”(tortured aesthete),他和1940年代之间“明晰的共谋关系”(lucid complicity)的成立皆因黑色电影本身已成为一种“记忆”。他们建议,这段华丽的芭蕾应该保存在某种“想象的电影资料馆”(imaginary cinémateque),作为一个已死形式的念想。(138)然而,这种论调的问题在于,“追女芭蕾”并没有特别新鲜之处。明尼里1930年代的那些百老汇歌舞时事讽刺剧(revues)中就搬演过相同的戏仿,而当他于1937年来到派拉蒙时,想拍的第一批电影中就有《时报广场》(Times Square),一部戏仿的“神秘追逐”(mystery chase)片,和百老汇秀一个调性。他也知道大热的《红男绿女》(Guys and Dolls,1950),在这部电影中,衣冠楚楚的黑帮分子斯凯·马斯特森(Sky Masterson)身穿与弗雷德·阿斯泰尔在《龙国香车》中一样的衣服,吟唱着《做一回淑女吧》(Luck Be a Lady)。这部和其他许多有关地下世界的歌舞秀都明显影响了“追女芭蕾”,而后者不仅是对好莱坞,也是对1953年最成功的美国作家米基·斯皮兰的嘲讽。
斯皮兰的例子适足彰显以下事实,即娱乐业中的戏仿作品与其说是对一种已死风格的嘲弄,不如说是竭力利用当红热潮的一种尝试。[33]看一下华纳兄弟公司1940、1950年代发行的众多卡通戏仿片(cartoon parodies)。其中之一是1944年的弗里兹·弗雷伦(Friz Freleng)制作,有只大灰狼穿着阻特装到剧院观看《取舍之间》(仅仅一年前,阻特装暴动在洛杉矶爆发)。卡通片本身是用特艺彩色拍摄的,不过大灰狼所见却是画得极好的黑白讽刺漫画,满是荒诞的喜剧夸张——例如,鲍嘉用喷灯点燃劳伦·巴考尔的香烟。在更晚近的由查克·琼斯(Chuck Jones)执导的华纳卡通片——与《警网擒凶》(Dragnet,1954)的发行同步——中,波基猪(Porky Pig)和达菲鸭(Daffy Duck)变成了警探乔·蒙代(Joe Monday)和施默埃·涂斯代(Shmoe Tuesday),他们在一个未来空间站中担任警察。这部卡通片模仿了当时正流行的杰克·韦布(Jack Webb)电视秀,不过同时它又像一部老派的黑色电影,波基猪和达菲鸭嘴里总是叼着香烟。
这种希望模仿当下时尚潮流的意图同样可以在《致命本能》这类片中看到,它想讥弹的不仅有1940年代的经典电影,还有《体热》、《致命的诱惑》(Fatal Attraction)、《恐怖角》和《本能》。卡尔·赖纳更生动、技术上更卓越的戏仿作品《死人不穿格子呢》(1982)很大程度上也可作如是观,会有这样一部电影,盖因那些过去的经典黑色电影仍然作为商品在电视上放送。换言之,即使一部戏仿作品会奚落某个风格,但它仍然依存于所模仿的对象。我可以更深入下去:201非常像分析批评(analytic criticism),戏仿定义甚至制造了某些风格,赋予它们可见性和地位。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曾这样说批评家:“我们为解剖而谋杀。”戏仿者也可被指控犯下同样的罪行;但是学者和模仿者也保留他们所摧毁的,把它变成一个后来艺术家可以重新激活的概念(这便可解释,为什么一系列黑色电影滑稽剧,例如《黑鸟》[The Black Bird,1975]和《低价侦探》[The Cheap Detective,1978],与新黑色电影的兴起大致同期)。
显然,戏仿和批评都参与塑造了黑色电影的流行概念,提升了后者作为智识时尚(intellectual fashion)和商品的实力。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无法说出对黑色电影的戏仿的确切开始时间,我们也不能精准地区别戏仿、混成和“正常”的文本性(textuality)。由鲍勃·霍普(Bob Hope)主演的塞缪尔·高德温公司影片《他们罩着我》(They Got Me Covered,1944)中至少有一个段落(由黑色电影摄影师鲁道夫·马特[Rudolph Mate]掌镜)模仿了彼时黑暗惊悚片的所有视觉成规。其后另一部霍普电影,派拉蒙的《美艳亲王》(My Favorite Brunette,1947)中,艾伦·拉德客串了一个强硬的私家侦探。这些是戏仿之作吗,还是巧妙的致敬?还须注意的是,达希尔·哈米特和雷蒙德·钱德勒自己偶尔也写些针对自己小说的戏谑之作。弗兰克·麦克谢恩说钱德勒是一个喜剧小说家,他至少有一部作品,即《恼人的珍珠》(Pearls Are a Nuisance,发表于1939年的《十美分侦探》[Dime Detective]杂志)是“彻头彻尾的戏仿之作”(The Life of Raymond Chandler,56)。据麦克谢恩说,钱德勒文字中某些更华彩的方面,例如《湾城布鲁斯》(Bay City Blues)中对拳脚相加的描写,或者《红风》(Red Wind)中那个著名的开场白(“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每一个豪饮酒宴都会以争斗收场。温顺的小妻子们抚摸着切肉餐刀的锋刃,研究着她们丈夫的脖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甚至可以在一个鸡尾酒会中喝到满满一杯啤酒”),都旨在暗示“他写的很多文字都是垃圾”(The Life of Raymond Chandler,56—57)。[34]
甚至是像《来自过去》这样的经典黑色电影,它的很多魅力也来自——至少对当代的观众来说——它近乎自我戏仿(selfparody,同年发行的电影《上海小姐》也有这个特质)的事实。电影中的基本元素几乎是过于为人熟知了:一个穿着风衣、不断吸烟的私家侦探;一个光艳照人的蛇蝎美女;闪回叙事;一个厌世的第一人称叙述讲着有关谋杀、背叛和性困扰的故事;一个忧郁的结局;一首不绝于耳的主题曲,不仅被制片厂管弦乐队,而且被画面内每一个爵士乐队和酒吧间钢琴师演绎202(同一旋律前一年已在雷电华的另一部黑色电影《崩溃》[CrackUp]中使用过)。情节——改编自丹尼尔·梅因沃林(Daniel Mainwaring)的《建起我高高的绞刑架》(Build My Gallows High)——受到《马耳他之鹰》的强烈影响,而对白(最好的部分是没有署名的弗兰克·芬顿[Frank Fenton]写的)富于准钱德勒式的机智。有些台词本可以被用于所有像“追女芭蕾”这样刻意的戏仿之中。例如,在一个片段中,好女孩(弗吉尼亚·休斯顿[Virginia Huston])说坏女孩简·格里尔“不会一坏到底——没有人是这样的”。米切姆冷冷地嘟囔道:“她是最接近的。” 米切姆的画外叙述也有相似的特质。“我从不在白天见她,”他这么说格里尔,“我们似乎以夜维生。白天消逝得就像你抽的一包烟。”自始至终,在对间接氛围(secondhand atmospherics)的处理方式上,整部电影看上去是聪明的自我反射或者说巧夺天工。当我们听见我刚刚引用的台词时,我们看见私家侦探坐在黄昏中一个墨西哥广场的户外咖啡馆,正对着一家名为“Cine Pico”(皮科电影院)的霓虹灯闪烁的剧院,上映的是好莱坞电影。就是在此一时刻,“无情的妖女”(belle dame sans merci)神秘登场,仿如一个流行文化想象中的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