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从文让人

老子说:"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第68章)"士",王弼注:"士,卒之帅也。""不与",一些本子作"不争",王弼注:"不与争也。"这是说,善于做将帅的,不炫耀勇武;善于作战的,不被他人激怒;善于战胜敌人的,不与敌人对斗;善于用人的,处在对方之下。这就叫做"不争之德",这就叫做能利用他人的力量,这就叫做配合天道的自古以来的准则。

那么,你处在一个竞争的时代,你怎么去学会老子的智慧"为而不争"?怎样在人际关系的竞争中我能"不争",我能做到"争"中的"不争","不争"中的"争"呢?。

我们来看看著名作家沈从文(1902-1988)的"不争",对于我们很有启发。

如果大家到他的故乡湘西去,可以看到他的墓碑,设计得非常有意趣。这是一块天然的顽石,这大约象征沈从文是一个质朴的人,但是又是一个坚强的人、正直的人,正面刻有16个字: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

反面也刻有16个字,是美国汉学家张充和写的挽辞:

不折不从

星斗其文

亦慈亦让

赤子其人

如果把这后面的每个字联起来读,就是"从文让人",沈从文有不折不从的性格,有灿烂得像星星北斗一样的创作,而且他慈祥又谦让,是一位赤子。我们知道老子就提倡做人要像赤子,对于人际关系主张要慈爱,要谦让,要"不争",这些都可以在沈从文那里看到。而那正面的4句话,是教人们在人际交往中去认识人的,就是我们在前面讲座中说到的"识人"问题。

这是文人的例子,确实值得分析一下的。今天的文人也是竞争得不得了,不妨看看沈从文的人际关系中的智慧。

他生在湘西凤凰城,这是靠近贵州的一座小城,十五、六岁(1917年)就当兵了,大约有5年的时间,这给他的人际交往有很不同于一般人的历练。有意思的是,他这么小年纪当兵,没有沾染上旧军队中兵油子的气味,相反学到了很多人际交往的东西。二十岁(1922年)他到北京求学,从此走上文学的道路。他说自己大概有两年,是穿单衣过冬的,气温是零下二十几度,算是个考验。因为大家欣赏"这个气概,凤凰人嘛,我又在军队里混了五年,什么都不在乎,冬天穿单衣,也不觉得寒伧。北京还有个好处,习惯朴实,所以我这个穷学生,很快就同清华的、北大的、燕大的、农大的一些人熟了,遇到困难,得他们帮助,有时候就到人家那里吃饭,这,大概也得力于那个'不在乎''无所谓'"(《在湖南吉首大学的讲演》)。以后的20多年中,他创作了《边城》、《湘行散记》等一系列文学精品,使他在文学上赢得了很大的成功,获得了很大的名声。

近现代文坛的论争很多,沈从文有他自己的见解,但是他"不争",他喜欢"清静",而采取了超然的态度,常显示自己不加入的态度。他遭到过很多的批判,有许多是不公平的,但是他不放在心上,这大概就是那种"不在乎""无所谓"起了作用。

最后他主动地由"不争"走向退出,最后放弃了自己心爱的文学,今天说"出局"了。解放后,20世纪50年代初,到革命大学学习,又到四川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后来在历史博物馆管理文物,书写目录、标签等。后来"文革"中他自然被打倒,下放。70年代末,调到历史研究所,继续搞中国古代服饰史以及其他文物的研究。

大家可以想一想,一个著名的文学家,又正当四、五十岁壮年的创作颠峰时候,却被迫放弃了文学,来到了历史博物馆,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最普通不过的小职员,如果轮到的是自己,你受得了吗?不要鸣冤叫屈吗?不会牢骚满腹吗?

沈从文胸中自有大智慧!你看,近现代文坛的论争很多,很剧烈,沈从文有他自己的见解,他"不争"-"为图清静"而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他遭到过很多的批判,包括自己的朋友、战友等,有一些是有道理的,也有许多是不公正的,但是他不放在心上,而且他主动地由"不争"走向退出,最后放弃自己心爱的文学。

沈从文有这样的文学造诣却转而去搞考古文物的研究,很多人都为他可惜,但是他却说,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不能适应新的要求,要求不同了,所以我就转到研究历史文物方面","因为在新的要求下,写小说有的是新手,年轻的、生活经验丰富、思想很好的少壮,能够填补这个空缺,写得肯定比我更好"(《在美国大学的讲演》)。这可以看到是他"不争"的心态的大概情况,而且他深深懂得"不争"未必不是好事,"争"未必就是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其实不要说在国内,就是在日本、美国的许多朋友都为他惋惜。1980年78岁的沈从文在美国一所大学讲演时,说了一段话,很有启示意义,他说:"我并不因为社会变动而丧气。社会的变动是必然的现象。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中国近30年的剧烈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变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地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做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地退隐。特别是国家变动大,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当中都牺牲后,就更需要有人更顽强坚持工作,才能够保留下一点东西。"

如果我们深入地解读一下,那么沈从文是充满着智慧的,而且与老子的理念是很契合的。

他不和别人争,在别人与他争时,他既能看清"争"的社会情势,又能认识对方,看清对方,还能认识自我。他选择的是不争-退出-退得远远的-以至一直退到你不想和我争了。这是他的"不争"中的一条智慧路径。

他有两条"不争"的智慧路径,还有一条路径,是我退出与你的争,我却选择另外一条成功的道路,这就是:我退出争-我转移-我另外开辟一条你不和我争、我不和你争的道路-我和我自己争-我重新取得成功-在不和你的争中取得成功!

沈从文这样说过:按照社会习惯来说,一个人进了历史博物馆,就等于说他本身已成为历史,也就是说等于报废了。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具体地把六千年的中华文物,劳动人民的创造成果,有条理有系统地看一个遍。从个人来说,我去搞考古似乎比较可惜,因为我在写作上有了底子;但从国家来说,我的转业却是有益而不是什么损失,因为我在试探进行研究的方法,还没有人做过。

有意思的是,反过来再看看那些当年参与"争"的人,或者说那些当年"争"了、又"胜"了的人,好多人后来又怎么样呢?后来又有多少可以留下来的成果呢?这一点大家都有数。而当年"不争"的沈从文却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敬重,因为他以他的文学、他的考古学、他的人格、他的智慧,赢得了最后人生竞争中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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