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儒之变貌(1)

学问之上

《论语》开卷第一页写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习时经常复习,难道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接下来便是上一章中提到的“有朋自远方来……”。学习可以带来愉悦,开篇就提到了。朋友远道而来也能带来愉悦,是因为可以一起学习探讨。

《论语》二十篇在历史悠久的中国,如同《圣经》一样神圣,然而该书开卷第一字(子曰之后)便是“学”。读书人中或不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人,将“学”字放在开篇,无论谁都可以看到。孔子死后,其门人根据夫子所言,编集了《论语》,至于谁人参与了创作,诸说纷纭。

关于《论语》的章节序列,普遍认为是未曾经过整理的。日本武内义雄认为,开篇的《学而》和《乡党》两章是由孟子学派后加上去的。诚然,整卷书读起来略显杂乱,但也并非完全没有章法,尤其是在开篇的章句,绝非随意而定。第一字可以说是书的面孔。

“学”字打头出现,一定是刻意而为。“子曰”后紧跟着便是“学”字,这在《论语》中多处出现。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篇》)

——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泰伯篇》)

第一句的意思是,只读书却不动脑思考,就会感到迷惑而无所得;只是一味地空想却不勤奋读书,结果也是很危险的。

下面一句的意思是,学习好像是在追赶什么,总怕赶不上,赶上了又怕被甩掉。

与这两句相比,显然“学而时习之……”在开篇出现更符合作为“面孔”的要求。“学”字不仅是一种象征,更是书中的一个关键词。此处的“学”不单纯指读写。《论语》中有一句名言: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为政篇》)

读写是“学”的道具。十五岁之前应当学习知识。十五岁以后,就当以所学为工具,进行更深一步的研究。“志学”二字,也指十五岁,与“不惑”指四十岁相似。《论语》中对这一段的记载如下: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十五岁之前努力学习知识,三十岁时便可自立,四十岁时不再会感到困惑。五十岁时知晓何为天命,六十岁时无论听到什么都能接受,到了七十岁,便可随心所欲,但也不会超越法度。

“学”乃十五岁之前的志向所在,这不是指简单的读写,还要多向先生请教,然后实践。所谓“学问”是说,在学习知识的过程中,遇到不明之处便要请教先生。因此,在“学”字之后又加了一个“问”字。据《易传·文言》(孔子做的注解)记载:

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

这句话描绘了世间理想中受人尊敬的君子形象。在此将“学”和“问”两字分开了。学习将许多知识聚集到一起,提问可以明辨是非,从而获得才智。因此,这并非将“学”、“问”完全割裂开来,而是要边学边问。所谓“问”也不单指向先生的请教,自问自答也是形式之一。

通过学习和提问获得知识后,方可做到宽、仁——这完全符合理想的君子形象。学与问合在一起,即“学问”;“宽”和“仁”合在一起,即“宽仁”。

《易传·文言》虽传是由孔子所作,但也有人认为,不过是假托了孔子之名。然而,无论是否假托,其思想观点必须要与孔子一致。

具备了“学问”和“宽仁”,一个人的人格方可称为完整。只有学问而无宽仁之心,或是只有宽仁之心而学问不足,都不能称为完整;没有学问,所谓的宽仁也难以持久。

学问难以分开,宽仁也是同样。进一步讲,学问和宽仁也不可分割。

如果比较两者孰先孰后,那自然是“学问”在先了。传说由孔子之孙所作的《中庸》一书中提到: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由此便知,学问最先,博学审问后才知道今后应当如何生存。只有具备了宽仁之心,方可知如何笃行。所谓“慎思之,明辨之”,即“思辨”,也是学问的一部分。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也讲到了学习的快乐,可见儒家是坚持学问至上原则的。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儒家的特征,那么我认为应当是“重视学问”。所谓的“学问”必须“博学”,按照儒家的观点,是不能局限于某一专门领域。

历来有“六艺”的说法。所谓“六艺”是指君子者必修的六门科目,即礼、乐、射、御、书、数。“六经”中的“六艺”是指《易经》、《诗经》、《书经》、《春秋》、《礼经》、《乐经》。同样是“六艺”,哪种解释更为合理呢?《论语·子罕》中记载: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达巷,地名。五百户以上的集落被称为“党”。上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达巷人说:“孔子被称为大哉,他学问渊博,可惜没有一技之长以成名。”孔子听到后,便对他的门弟子说:“我要专长于哪个方面呢?驾车还是射箭?我还是驾车吧。”

在此出现了“御”和“射”,由此可见所谓的博学应指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上面这段话表现了孔子的谦逊。

孔子虽通晓六艺,但哪项都不擅长。达巷党人一边称赞孔子为“大哉”,一边质问道孔子“无所成名”,不知是赞扬还是有其他意味。孔子也苦笑着自嘲,成为哪方面的专家呢?他选择了一般人认为较为下等的射和御,从一开始便放弃了比较上等的礼、乐和书、数,最后决定还是成为御的专家吧……

六艺中各项技能都擅长,是儒家追求的理想,但儒家对各项技能的重视程度有所不同。如果射箭达到百发百中,但是却不能计算数字也是枉然。儒家对全能人才评价很高,而对专项人才评价不高。

一段时间以来“全能人”一词很流行。所谓“全能人”是指在多个领域内都擅长的人。比如绘画一流的人,还擅长写小说,并获得了文学奖;或者杰出的艺人成为国会议员,并且还会写诗;再或是知名企业领导是一位诗人,等等。这都是儒教追求的理想状态。

孔子时代骑马还没有出现。古典文献中曾有过关于骑马的记载,而马镫和马鞍都是在此后才出现的。骑马技术实际上学自北方民族。孔子时代马的作用主要是拉车,而人乘坐在车上。因此作为六艺之一的是“御”而不是“骑”。

“射”指捕猎、御敌之术。孔子时代,“射”作为仪礼之一较受重视。祭祀时,在祭祀场所通过“会射”(集团举行的射箭仪式)来达到驱逐不祥之物的目的。与“礼、乐”及“书、数”相比,“射”和“御”属于体力劳动,因此被看做下等技术。孔子在选择成为哪种专项人才时说,是选择御呢,还是选择射呢?——与谦逊相比,玩笑的意味更浓一些。这两项技能中,射与“礼”相关,略微高级,于是便直言说,还是成为最下等——御的专家吧,这更增加了幽默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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