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天下诸番识贡图》摹本带回家后,我首先对此图的署名者莫易仝作了一番研究。我查阅了许多书籍,但是没有能够找到任何有关莫易仝的史料。
地图左下角签署的“臣,莫易仝绘”几个字属于“臣字款”。“臣字款”是中国古代书籍、字画鉴赏方面的一个术语,它是指古代书籍作者或书画作家在署名前加上一个“臣”字的落款方式。此种落款方式出现的原由无疑是为了向皇帝表示孝忠之心。1莫易仝的署名方式似乎在向我暗示,他或许是清朝朝廷中的一名官员。但是,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清朝政府选拔官员主要通过科举考试。进士科考试是清朝科举的主要形式,它分为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四级考试。前一级考试的优胜者才有资格参加更高一级的考试。乾隆年间的科举考试对考生的书写水平要求很高。而《天下诸番识贡图》摹本上的毛笔字水平实在无法令人相信,书写者能够通过科举考试谋得一官半职。莫易仝“臣字款”中的“臣”字靠左边,这一写法不完全符合清朝官方的规范。按照清朝宫廷的行文规则,凡是呈交给皇帝的奏折、文章以及字画等文书必须在署名前面加上一个“臣”字。为了表示尊卑,这一“臣”字比署名字体小一些,并且通常居右边。但也有一些例外。据史料记载,乾隆皇帝在位的六十年间曾多次出京城南下巡视。在巡视时,一些没有任何官职的民间人士,曾向皇帝进献字画作品。这些民间人士进献的作品中,许多“臣字款”写得不是非常规范。从莫易仝不高的书写水平和不规范的“臣字款”可以推断,此人应该是乾隆年间一位读过些书的民间儒生。
《天下诸番识贡图》摹本上的“臣字款”说明,莫易仝仿绘《天下诸番识贡图》的目的是想将地图呈献给乾隆皇帝审阅。这就引出来一个问题:为什么莫易仝非要临摹1418年《天下诸番识贡图》?为什么他不将《天下诸番识贡图》的原本呈献给皇帝呢?
经过对图中的文字和注释做了一番研究,我揣摩出莫易仝仿绘《天下诸番识贡图》的缘故。
首先,莫易仝仿绘的主要目的是希望乾隆皇帝能够知悉他的名字。按照清朝的管理体制,平民百姓甚至中、下等官吏亲自向皇帝呈献贡品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们必须将贡品交给特定的官僚机构,通过清朝官僚体系一层一层地向上级传递。在传递的过程之中,许多贡品被清朝官吏们以各种借口截留下来或者以其他官吏的名义呈递上去。莫易仝非常明白,如果将原图委托官吏们呈献给乾隆皇帝,最终皇上很可能根本不知晓他的名字。为了确保乾隆皇帝审阅地图时看到自己的名字,莫易仝想出了一条妙计:在原图的基础上临摹出一幅署有自己姓名的地图。
其次,莫易仝想让皇帝知道他在地理方面有所专长。为此,莫易仝特意在仿绘的图中添加了许多原图中没有的注释,同时在图的左上方特意注明“凡未加红圈者皆原图所未命名者”。
最后,并且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出于避讳。康、乾两朝时期文字狱是文人的梦魇,许多学者在文字书写方面由于疏忽大意遭他人诬陷,从而变成刀下鬼。莫易仝深知避讳的重要性。1418年《天下诸番识贡图》在中国地域写有两条注释——“皇朝圣土”和“本朝天下之第一大国也……”在现今太平洋海域注有三个“大明海”的标识。莫易仝非常明白,这些原图注释都与明朝相关。倘若将原图呈交上去,他非但不会得到赏识,还可能会被认为妄想明朝复辟。为了避免误会,同时尽量反映《天下诸番识贡图》的原状,莫易仝仿绘原图时对明朝时期的地理名称做了一些改动。他将明朝的“湖广”省改成清朝“湖北”和“湖南”的省份建制,在“南直隶”旁增加了“安徽”,并且他还将三个“大明海”的原注改为“大清海”。通过这一系列的改动,莫易仝试图表明,《天下诸番识贡图》中的原注已经变为赞颂大清王朝的注释了。1
对莫易仝身份有所认识,并且找出他仿绘《天下诸番识贡图》的缘故之后,接下来需要破解的疑团就是1418年《天下诸番识贡图》的出处。
史料中没有能够查找到任何有关1418年《天下诸番识贡图》的记载。然而,图中太平洋海域内的一个红圈注释引起了我注意。该注释写道:“一于永乐十三年,随正使太监马三宝等往榜葛剌诸番直抵忽鲁谟斯等国,开读赏赐,至永乐十六年回京。”注释提及的“正使太监马三宝”指明朝初期著名航海家郑和。毫无疑问,该注释在向我暗示:1418年《天下诸番识贡图》一定与明朝郑和下西洋相关。带着重重疑问,我钻进了郑和下西洋的史料和相关论文之中。
史学界一致认为,15世纪中期成书的《星槎胜览》、《瀛涯胜览》和《西洋番国志》是记载郑和下西洋的三部原始史料,具有极高的可信度。研读这三部史册后我发现,1418年《天下诸番识贡图》中有关郑和下西洋的原文注释与《星槎胜览》记录郑和第五次下西洋的文字记录几乎完全一致。2这种一致性说明,1418年《天下诸番识贡图》与《星槎胜览》有关联。
《星槎胜览》成书于1436年,署名作者为费信。此人信奉伊斯兰教,明永乐七年至宣德六年间(1409年至1431年)曾四次随郑和下西洋。在最后一次出航之后,费信撰写了《星槎胜览》一书,记述他亲眼所见的异域风土以及耳闻的异俗人情。此书流传至今已形成多种版本,史学界将这些版本归为两大类:两卷本和四卷本。1四卷本与两卷本相比较,前者用句措辞比后者更有文采。四卷本的自序写道:“采辑图写成帙。”此记述表明四卷本中附有地图。但是,两卷本自序中却未提“图”字。四卷本序文的后题还写道:“正统元年丙辰春正月吉日臣费信稽首谨序。”依据四卷本自序和后题中费信的“臣字款”,有些学者推测,两卷本为费信编撰的原版,而四卷本则是在两卷本的基础上编辑而成。编撰四卷本的目的是呈报给皇帝过目。
《星槎胜览》四卷本中曾经附有地图,而且《天下诸番识贡图》中一条注释的文字与《星槎胜览》中的一段文字极其相近。这两个相互联系的现象使我确信,《天下诸番识贡图》应该是《星槎胜览》四卷本提到的“采辑图”中的一种。
似乎觉得找到《天下诸番识贡图》的出处了,为此我感到非常兴奋。不仅如此,当我发现地图上有关异国奇俗的注释与史书记载的15世纪世界风土人情相一致时,我更是感到激动不已。
今北美洲靠近阿拉斯加地带有一红笔圈注:“此地人种亦如契丹、蒙古,以鱼为食。”地理常识告诉我,这是有关因纽特人的注释。因纽特人的长相与蒙古人非常近似,并且鱼是因纽特人的主要食物之一。
今美国西部地域有一红框注释:“此地土人肤色黑红,头腰皆披鸟羽,亦有食人之习也。”这一描述与史书中有关北美印第安人的记载完全相符。
今南美洲有两个红笔圈注:“有城市皆用巨石而建,故曰其石城也。”“此地之民信教曰巴拉卡,以人祭之,以火拜之。”前一个注释与印加帝国有关,印加帝国时期的许多城市建筑以巨石作为建材,且城市大多建在山顶或高原地区。印加帝国起源于13世纪左右,15世纪中期达到全盛,16世纪30年代亡于西班牙人的刀枪之下。后一个注释应指秘鲁中世纪时期印第安人信奉的“帕拉卡斯”(Paracas)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