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语言孤独(3)

 

西方符号学也是讨论语言的结构,主张在检验思想内容前先检验语言的合理性,如果语言是不合理的,那么说出来的也一定是错误的,必须先将错误处标示出来,然后去找到符号学的定论。我们的文化在这方面的检验很弱,所以你可以看到政治人物的语言都非常混乱,西方的政治人物使用语言很讲究,因为随时可能会被攻击,可是我们对语言并没有这么严格的要求,使语言的含义经常是暧昧不明的。

庄子的哲学里也有关于语言的讨论。庄子和好朋友惠施有一段广为人知的对话,他们在河边看鱼,庄子说:“你看,鱼在水里游,多么快乐。”这句话很多人都会讲,如果今天站在庄子旁边的是孔子,一定不会如惠子一般回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句问话就涉入语言的修辞学、符号学,惠子的用意是要让庄子的问话接受逻辑验证。

如果你身旁有个如惠子一样的朋友,恐怕都不太敢讲话了。可是庄子回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他依照惠子的逻辑推翻惠子的推论。接下来的对话都是逻辑辩证,在儒家道统眼里是完全排斥、毫无意义的对话。我们可以推测,如果名家能够壮大的话,或能弥补儒家文化对语言的忽视。

儒家文化不讲究语言的精准性,基本上儒家的语言是接近诗的语言,是一种心灵上的感悟,把语言简化到一个非常单纯的状态。

语言的局限性

人类的语言文字可以有两种极端的发展,一端是发展成为“诗”,另一端就是发展为法律条文。法律条文务求精密准确,以分明的条目来阻绝任何暧昧性。所以现在国际法、公约等通用的语文是法文,因为法文在辞类的界定上是全世界最严格的语言。而中国语文则是最不精确的、最模糊的,但它非常美,美常常是不准确,准确往往不美,所以不会有人说《六法全书》很美,却很多人认同《诗经》很美。

孔子本来就不喜欢法律,还记得《论语》里有一篇提到一个孩子的爸爸偷了羊,这个孩子理直气壮地去告了爸爸,孔子相当不以为然,他认为连儿子都会告爸爸的社会,已经不是他所向往的。他重视的是什么?还是伦理和道德。可是儿子告爸爸是法律,而法律一直在做的就是语言文字的防范,防范到最后就没有多余的可能性,可以容纳人性里最迷人的东西以及孔子主张的仁义道德。

当我们以儒家为正统的文化主流时,语言必然会走向诗,而不是走向法律条文。因此,嵇康四十岁被拖上刑场,理由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其罪状读起来就像一首诗,像这样的罪状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甚至可能只有三个字:“莫须有”,这都是受传统中国法律不彰及语言、不讲究语言的牵连。

一直以来,我觉得很矛盾,到底语言应该是像希腊语、像法语一样的精准,或者在潜意识里我其实是得到一种颠覆准确语言的快乐,因为我感觉到准确的语言本身是一种吊诡,我们用各种方法使语言愈来愈准确,当语言愈来愈准确,几乎是没有第二种模棱两可的含义时,语言就丧失了应有的弹性,语言作为一个传达意思、心事的工具就会受到很大的局限。再者,写小说等文学作品,本来就在颠覆语言的各种可能性,你觉得“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偏不是“那个样子”。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有人会问,语言不是因为思想而生的吗?我们应该颠覆的是语言还是思想?

语言一开始的确为了表达思想,你看小孩子牙牙学语时,他要表达自己的意思是那么的困难,这是先有内容才有语言的形式。可是我们不要忘了,今天我们的语言已经流利到忘了背后有思想。我在公共场合看到有人叽里呱啦地说话,嘴巴一直动,我相信他的语言背后可以没有思想。

有时候我很害怕自己会变成那样,沦为一种语言的惯性,尤其是站在讲台上教书时,特别恐惧语言的模式化。就像参加丧礼的时候,司仪朗诵奠文,我永远只听得懂前面某年某月某日及最后的呜呼哀哉,中间完全听不懂,可是那音调多么跌宕起伏、铿锵有力呀!这就是语言模式化的结果,他不在乎人们是否能听懂,只是要把它念完。

我们都应该让自己有机会从概念的语言逃开,检查自己的语言,“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使语言保持在“活水”的状态,语言便不会僵死。

前几天,我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有人问我:“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开周会时要呼喊的口号?”我记得第一条是忠勇为爱国之本,最后一条是有恒为成功之本,中间呢?

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还是凑不齐十二条守则,这原本是我们每天要念的东西,因为模式化之后,语言和思想分离了,只剩下声音,而这些声音无法在生命中产生意义。

六祖惠能颠覆语言

所以我们需要颠覆,使语言不僵化、不死亡。任何语言都必须被颠覆,不只是儒家群体文化的语言,即使是名学或希腊的逻辑学亦同,符号学就是在颠覆逻辑,如果名学成为中国的道统,也需要被颠覆。新一代文学颠覆旧一代文学,使它“破”,然后才能重新整理,产生新的意义。

宋代文学开始出现另一支系统,即所谓的“公案文学”,何尝不是一种颠覆?

公案文学可说是中国白话文学的发轫。佛法发展至中国唐朝已逐渐模式化,包括佛经的翻译、佛说法的内容,皆不复见悲悯与人性的关怀,读佛经的人可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一直念下去没有阻碍,声音中没有感情,没有让人心动的东西,就是读一部佛经。

于是有了禅宗,一个不相信语言的教派,他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是误会,所有的语言都会使修行者走向一个更荒谬、背叛修行的道路,所以最后不用语言也不用文字,把佛法大义变成一则一则的公案,以简单、易懂的白话弘扬佛法。

禅宗可以溯源自释迦牟尼佛拈花微笑的故事。当释迦牟尼佛拿起一朵花给大弟子迦叶,不讲一句话,把这朵花传下去,迦叶笑了,心心相印,完全不需要语言。达摩初祖是禅宗的第一代,他从印度到中国来,在少林寺苦修面壁九年,不用语言文字传道,而是以行为传道。

苦修面壁的沉默,就是一个人的孤独语言,他在寻求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当你静下来,处于孤独的状态,内心的语言就会浮现,你不是在跟别人沟通,而是与自己沟通时,语言会呈现另一种状态。所以不管禅宗或西方教派,都有闭关的仪式(天主教叫闭静、静修),参加的人通常在第一天会很难过,有人形容是快疯掉了,可是达摩就是通过这个方式,让语言从一种向外的行为变成一种向内的行为,而将佛法传递给二祖、三祖、四祖、五祖,直到六祖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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