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语言孤独(4)

五祖弘忍传六祖惠能的故事是对语言最精彩的颠覆。禅宗到了五祖弘忍时已经变成大教派,众多弟子想要承其衣钵,争夺法嗣的继承权,所以五祖弘忍在找接班人时很苦恼。这一段故事记录在《六祖坛经》中,读起来像武侠小说,看众僧争夺六祖地位,如同武侠小说里争夺武林盟主,我想五祖在寻找的过程中,也会有一种孤独感,因为他找不到一个能超脱语言文字真正悟道的人。

在众多接班人选中,神秀呼声最高,他写了一首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弟子们争相背诵,五祖听了不表示意见,继续让大家去猜。这首偈传开了,传到厨房一个叫惠能的伙头师父耳中,这个每天劈柴煮饭、不识字的文盲和尚,没有机会听到佛经,也没有机会接触上层阶级的文化,却马上回答:“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修行者若怕脏,修行的意义何在?

五祖听到惠能的偈,依旧不动声色,口头上说了一句:“胡说!”然后在惠能头上敲了三下,背着手就走了。故事发展到这里就变成神话了,惠能因为被敲了三记竟懂了五祖的意思,夜半三更跑去敲他后门。要注意的是,这里唯一的语言就是“胡说”,其他都是行为动作。

惠能夜半三更去敲五祖弘忍的门,五祖叫他坐下来,念《金刚经》给他听,因为传法最重要的就是《金刚经》,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没有留念、没有执著才能生出慈悲心)时,惠能这个大胆的伙头和尚就跟弘忍说:“师父,我懂了,你不用讲了。”五祖真的不讲了,立刻将袈裟和钵拿给他,要他立刻逃走,以免被人追杀,五祖告诉他,必要时连衣钵都可以不要,“带法南传,遇梅则止”,后来惠能就在广东黄梅传教,成为新一派的禅宗——南宗。

南宗系统是由一个不识字的人发展出来的,无异是对唐朝正统文化的嘲笑,这么多人在架构一个语言、文字的体系,结果被一个劈柴师父所颠覆,并因为颠覆开创了新的格局。

何谓语言孤独?

语言孤独系产生于一个没有丝毫颠覆可能性的正统文化下,而这个正统文化必然僵死,包括所有的学院、道统、政党都是如此,一个有入有出的文化结构,才能让语言有思辨的能力,惠能就是对语言文字产生了思辨性,使他对于语言、对于佛法的存在保持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始能回到自身去思考佛法是什么语言是什么。

惠能在逃亡的过程中,连五祖传承给他的衣钵都弄丢了,后来躲在猎户之中,猎户吃肉,他就吃肉边菜,打破了佛教茹素的清规,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惠能自知心中有法,外在的形式都不重要了。

后来六祖惠能的金身供奉在韶关南华寺,我到寺里参观时,看到许多人一入寺便行五体投地跪拜大礼,我想,惠能应该不想要这些吧!

在禅宗公案中,有许多似懂非懂的对话。例如一个小徒弟可怜兮兮地跟着师父旁边问:“师父,什么是佛法?”老师父老是卖关子,不肯对小徒弟说。最后师父问他:“吃饭了没有?”

“吃饭了。”

“那就去洗碗。”

这就是公案了。你去翻一下《指月录》,里面都是这样的例子。说的就是如何让语言回到生活、回到更朴实的白话。我们到日本禅宗的寺院会看到“吃茶去”三个字,这也是白话。常常你问什么是佛法大义,他就说“吃茶去”,表面上说的与问的无关,实际上他给了一个颠覆性的答案。

如果没有禅宗的颠覆,佛法到了唐朝已经变成固化的知识体系,接下去就会变成一种假象。西方的宗教也同样经过颠覆,基督教在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颠覆是圣方济各(San Francesco),就是用当时意大利的土语写了一些歌谣,让大家去唱,把难懂的拉丁文《圣经》变成几首歌,颠覆了整个基督教系统。

这些都和语言的颠覆有关,可是语言的颠覆并不是那么容易拿捏,就像年轻人在电脑网络上所使用的火星语言文字,有些人感叹这代表了国文程度退步了,有时候我会想,禅宗的公案在唐宋时代,应该也是被当成国文程度退步的象征吧!因为他用的都是很粗俗的民间白话,并不是典雅的文字,直到唐朝玄奘大师翻译佛经都是用典雅的文字,但禅宗公案一出来,就是质朴得不得了的白话,从《指月录》和《景德传灯录》可见一斑。

借着语言打破孤独感

于是我们可以重新思考,语言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精准度,才能够真正传达我们的思想、情感?我们与亲近的人,如夫妻之间,所使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语言?

关于夫妻之间的语言,《水浒传》里的“乌龙院”有很生动的描绘。人称“及时雨”的宋江看到路边一个老婆子牵着女儿要卖身葬父,立刻伸出援手,但他不愿乘人之危,娶女孩为妾,老婆子却说非娶不可,两个人推来送去,宋江最后还是接受了。他买下乌龙院金屋藏娇,偶尔就去陪陪这个叫做阎惜姣的女孩,因为怕人背后说话,常常是偷偷摸摸。阎惜姣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就跟了一个糟老头,又怕兮兮的,爱来不来,很不甘心。一日宋江事忙,派了学生张文远去探视阎惜姣,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好起来了,变成张文远常常去找阎惜姣。流言传进了宋江的耳朵,他打定主意去乌龙院探查。

阎惜对宋江是既感恩又憎恨,感恩他出钱葬父,又憎恨大好青春埋在他手里,所以对他说话便不客气。那天宋江进来时,阎惜姣正在绣花,不理宋江,让宋江很尴尬,不知要做什么,只能在那里走来走去,后来他不得不找话,他就说:“大姐啊,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大姐”是夫妻之间的昵称,可是让一个中年男子唤一个小女孩“大姐”,就非常有趣了。)阎惜姣白了他一眼,觉得他很无聊,故意回他:“杯子啊!”宋江说:“明明是鞋子,你怎么说是杯子呢?”阎惜姣看着他:“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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