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措那宗(1)

公元一六八八年,康熙二十七年。

措那宗的天色总是暗得很早。天空深蓝如绒布,山野间刮起迅猛的大风,大团大团的乌云被吹散,透出干净的光泽。一轮明月寂静地照耀在湖面之上,闪烁着碎银般的粼粼波光。帐篷外的野花开得如火如荼,夹杂着淡雅的清香在鼻间缠绕。夜晚美好得犹如仙境,似真似幻。

这样的夜晚,总是让人在不经意间就走到回忆的思绪里去。

自从三年前,你们全家迁到措那宗之后,你发现你的周围一夜之间忽然多了许多陌生人。你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你到哪里这些人总会在你的眼前出现。他们对你们一家人非常友好,当你们有困难的时候,他们会主动提供帮助。

可是,每当你问起他们的身份,父亲只是含笑说:“或许他们和我们一样,只为了寻找更美好的生活来到这里。”

你也曾悄悄地跑到老师的家里询问,可是答案与父亲所说大同小异。毕竟孩子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久而久之,对于周围忽然出现的这些人,你再也没放在心上了。

大风吹得周围的林木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从小到大,你喜欢风带来的自然纯净的气息。你晃着腿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扬起头数星星。坐在你旁边的曲吉老师扭过头看着你,在他看来,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不论什么时候,总能轻易地照进别人的心坎里。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你一般聪慧的孩子,别人要很长时间才能学会的东西,你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就能学会。虽然你有些贪玩,可是一旦开始学习,你又比谁都认真。回想第一次见到你,直到现在与你每天在一起的日子,曲吉感慨万千,为自己能够寻觅到你而庆幸。你是那么的独一无二……那时的你,有没有注意到曲吉老师的目光里,所有的坚定、期望与尊崇?

据《方广大庄严经》言:“这位‘成就一切’(对佛的尊称)的孩子所具备‘大勇’者的三十二吉相是:肉髻突兀,头闪佛光,孔雀颈羽色的长发右旋着下垂,眉宇对称,眉间白毫有如银雪,眼睫毛酷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颗牙齿平滑、整齐、洁白,声具梵音,味觉最灵,舌头既长且薄,颌轮如狮,肩膊圆满,肩头隆起,皮肤细腻,颜色金黄,手长过膝,上身如狮,体如柽柳匀称,汗毛单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势峰茂密,大腿浑圆,胫如兽王系泥耶,手指纤长,脚跟圆广,脚背高厚,手掌脚掌平整细软,掌有蹼网,脚下有千辐轮,立足坚稳。具有这种吉相的大王不会是转轮王,而应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一六八六年,桑杰嘉措为了进一步确认你的身份,决定采用辨认前世用具的方法来确定“转世灵童”。四月十日,他派曲吉卡热·多伦多吉和多巴·索朗坚参等人带上供辨认的真假物品、充足的衣物用具、若干加持物、净水、茯茶与“吉祥日哈达”作为布达拉宫的公文标志,再次前去措那宗对你进行确认。

可喜的是,每一次你都能准确无误地认出这些东西。经过回来的人对你体貌特征、言谈举止的描述,加上之前所听到的你出生时的民间传说,这一次,桑杰嘉措毫不犹豫地正式认定你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如今,既然灵童已经成功寻得,接下来,就要像历代的转世灵童一样,开始接受教育了。

一六八八年十月,你正式开始学习的生涯。只是,那时的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除了老师和两名侍从,就连你的父母都不能随意亲近了呢?为什么一开始学习,你就要远远地与他们隔开?

曲吉曾悄悄地说过,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王者。那时的你,对于这样一个概念总是很模糊,就像是措那宗夜晚的月亮一般,幽深却又雾气蒙蒙。

你想念母亲温暖的怀抱,想念父亲牵着你的手大步奔跑,想念睡觉时耳畔的呼吸,想念一早醒来欢快的歌曲……你搬去与老师们住的时候,父母不断地叮嘱你要好好学习,珍惜现有的机会,你听话地照做了。可是,他们却无法看到,那些微小的快乐似乎离你越来越远了。

有一次,你因为想念他们悄悄溜了出去,结果被曲吉发现了。你以为他会生气地骂你,相反,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你微笑,似乎无论你做什么,都是被允许和包容的。你看不懂他笑容里的深层意味。或许他只是觉得你又在贪玩了,或许他觉得让你见见家人也没什么不好,又或许,他觉得只要你去见了他们就能收心好好学习……总之后来,只要你溜出去看望父母,他都会远远地陪着你去。

对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而言,学习的生活总是枯燥无聊的。可是,也正是因了曲吉的陪伴和理解,这段时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又变得飞快而充实起来。

因为,你是一个好孩子,是一个不会让你的父母失望的好孩子。

佛家有云:世间万物皆因因缘合和而生,因缘聚则物在,因缘散则物灭。

“缘”为梵语,经典解释为“原因”,它常常和“因”一起合称为“因缘”。

在佛教思想里,讲的是因果循环,宿孽总因缘。每个人所做的每件事、每个想法都会相应地产生一个业力。业力有善与恶之分。每一个业力都会对人产生一种影响,这就是所谓的因果。缘分即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业力所带来的结果。

就像是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于第巴桑杰嘉措,而桑杰嘉措于你,是一样的。

你在措那宗的时光,在平静中缓缓流淌。可是彼时,在拉萨,却没有那么好的静流湖泊可以观赏了。有一个人,他在为了你将来的道路不断地努力扫除障碍,然而他用来扫除障碍的扫帚开始出现瑕疵。

桑杰嘉措于一六五三年(藏历阴水蛇年)七月出生在拉萨北郊的贵族仲麦巴家族。

据《五世达赖喇嘛传》的记载,桑杰嘉措的伯父,赤烈嘉措年轻时曾担任过五世达赖的侍从。五世达赖幼年时因为教派的关系与家族的关系非常淡薄,独自一人在拉萨。他曾经多次在出游的路上到仲麦巴·赤烈嘉措的家中停留,因此和仲麦巴家族关系尤为密切。

桑杰嘉措的父亲阿苏克当年是担任驻日喀则的官员,协调蒙藏军队攻打不丹,后来在日喀则染病身亡。加上伯父赤烈嘉措为第巴,也是当初五世达赖进京城朝见顺治帝时全程陪同的主要人员之一,关系匪浅。

父亲的身亡与伯父的权职使得桑杰嘉措在八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布达拉宫,担任五世达赖的侍童,并且由五世达赖亲自培养,接受各种教育。有时五世达赖还让桑杰嘉措协助他处理一些事务,锻炼他的才干。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五世达赖对桑杰嘉措的宠爱和重视可见一斑。

当然,五世达赖并不仅仅只对桑杰嘉措一人教授知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和桑杰嘉措未来息息相关的一个人,那就是准噶尔部巴图尔洪台吉的第六个儿子——噶尔丹。

噶尔丹被认定为格鲁派的温萨活佛的转世。一六五五年,当他十一岁的时候就被送到拉萨和日喀则学经,拜见五世达赖和四世班禅,做了格鲁派的僧人。噶尔丹比桑杰嘉措大了近十岁,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噶尔丹也已经快到了接受比丘戒的年龄,两人之间的交往可谓少之又少。可是,宿命的暗线却在冥冥之中在桑杰嘉措担任第巴之后,将他二人更为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噶尔丹的父亲巴图尔洪台吉死后,由于贵族之间的内讧,一六七○年,噶尔丹的兄长僧格被两个异母兄弟车臣和卓特巴巴图尔联合起来,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杀死了。次年,噶尔丹自西藏返回,为兄报仇,击败政敌,夺得准噶尔部的统治权。

这一年,桑杰嘉措正好十七岁。

《秦边纪略》中称噶尔丹:“有大志,好立奇功”;“居乌斯藏日久,不甚学梵书,唯取短枪摩弄。黄衣僧常叹息西方回纥不奉佛教,护法如韦驮,仅行于三洲。噶尔丹笑曰:‘安知护法不生于今日。’”

桑杰嘉措自小就听到了太多关于噶尔丹是一个怎样野心勃勃、醉心权势的人。在五世达赖的培养下,桑杰嘉措的政治敏感度极高。当他知道噶尔丹要回去为兄报仇后,他的脑海里似乎就能清晰地看到噶尔丹为了夺得更多的权利将要进行的杀戮与争夺。

可是,不管噶尔丹在外面闹得如何,桑杰嘉措始终与他站在一边。格鲁派寺院集团和蒙古各部王公之间从来就是互为利用的关系,噶尔丹与五世达赖、第巴桑杰嘉措结纳关系,是要利用格鲁派在蒙古各部中的影响,为巩固他在准噶尔部的统治,以及进一步将喀尔喀部纳入他的统治服务的。为了达到雄踞北方的目的,噶尔丹还与沙俄侵略势力联络,争取沙俄的联结势力。而第巴桑杰嘉措手中并无军队,他的行政权置于和硕特部的汗王监护之下。他和噶尔丹拉拢关系,除了在经济上得到一定的利益之外,政治上是想利用准噶尔部的势力取代和硕特部在西藏的统治。

所以,噶尔丹的力量是他万万不能或缺的。而一旦需要的时候,桑杰嘉措一定会以各种名目想方设法地帮助他。原本算不上熟悉的两个人,在一统大权的政治理想下逐渐熟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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