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崔哲搭电梯到了楼下。他对正在现场拉警戒线的警察说,这件事太偶然了,或者说太巧了。
听起来事情确实很巧。我后来听说,那扇窗户几天前就已经坏了。清洁工在前一天下午擦窗户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隐患,并且及时地向大楼物业报告了。物业严格按程序填写了维修单,并且安排维修工第二天上午把它修好。但维修工那天早晨迟到了。据说那是一个非常敬业的工人,几乎从来没有迟到过。但那一天他确实迟到了。也许他前一天晚上因为熬夜看球赛睡得太晚了,也许那天早晨半路堵车他也无可奈何,也许……总之,他迟到了,那个老太太在他赶到报社之前爬上了窗台。
我记得维修工赶到之后显得非常紧张。他一再声称,绝没有想到会有人爬上窗台,否则他会在上面贴一张字条,说明窗户已经坏了,让大家小心。
不管怎样,老太太就这样死了。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许多死亡发生前后,都会有一些偶然伴随。警察在驱散围观者时说,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
跟随警察去录口供时,崔哲并没有把9万元读者捐款的故事讲给警察听,只说老太太以跳楼为要挟向报社敲诈钱财,不料发生了意外。回到报社之后,崔哲又把当时在场的人们召集起来,告诉我们如果警察再次问起此事,统一按他的“口径”回答。
后来,有几个警察专门为此事来报社找了几个人提问。当然,包括韩振东在内的那几个人都是崔哲向警察推荐的。我听说,他们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都遵从了崔哲的吩咐。
警方很快就结案了——这是一次意外,而意外的起因是老太太试图敲诈报社。
除了老太太的生命之外,这次意外的另一个损失是:老太太坠落的过程中撞到了悬挂在大楼外墙上的一个霓虹大字——“北方日报报业集团”中的一个“报”字。在这件事情过后的一周时间里,那个字到了晚上都不会亮,直到它被修好。
当老太太砸出的那个坑再次被积雪覆盖之后,这个不幸的故事也有了一个结局——小雨的姑姑吴敏来到报社,崔哲把9万多元交给了她。当时在场的摄影记者何松涛告诉我,除了与吴敏合拍了一张照片之外,崔哲并没有办任何“手续”。
第二天,我在本报的社会新闻版上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崔哲正将厚厚一叠钱交给了吴敏——崔哲笑容满面,而吴敏神情黯然。照片旁边有一条大约300字的短消息,标题是《读者捐款悉数交到小雨亲属手中》。
就在那一周的社会新闻部例会上,崔哲宣布:“从此以后,为了避免自寻烦恼,这种找读者掏腰包的事情一律不再报道。”
崔哲是沮丧的。我理解他的沮丧,出于善意却换来一场悲剧,没有人不为此感到沮丧。但我不能理解的是,崔哲为什么从此放弃了他的善意?
此后,报社里再没有人公开提起过小雨,关于小雨的命运也再没有记者去关心。或许他们愿意关心但心存犹疑。总之,这件事情就这样在尴尬和沉默中落幕了。
“报社后来怎么处理这件事?”萧原问道,“有没有人因此受到处罚?”
“有一个,他被开除了。”我说。
“谁?”萧原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
“那个物业维修工。”我说。
萧原眼睛里的期待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问道:“当时有没有其它报纸报道这件事情?”
我记得没有,于是我说没有。我还告诉萧原,其实,在老太太坠楼之后,曾经有本市另一家报社《都市早报》的两个记者赶到现场。他们试图找崔哲谈谈,但崔哲显然并不想再谈起这件事,他让保安把对方拒之门外。据说,当那两个记者后来打电话给崔哲欲问个究竟时,他希望对方能够遵守媒体之间的“潜规则”。
萧原突然插进来一个问题:“什么是媒体之间的‘潜规则’?”
我想我有必要向这个新同事讲解一些圈子里的“规矩”,以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少犯些错误。简单地说,“潜规则”是指媒体之间应该和平相处,而不应该让同行感到难堪,因为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遇到难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