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恒仰头看着老太太,他大概很不习惯这个姿势,所以他尽可能在言语中保持自己的威严。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喝令老太太从窗台上下来,但老太太此时似乎不会听任何人的话,尽管与她谈判的是本报的社长兼总编辑——在那个特殊的时间里,周自恒的职务不会比那笔钱更有说服力——老太太坚持先谈那笔钱的事情,否则她不会从窗台上下来。
“拔河”比赛又开始了。大约5分钟过去了,周自恒也没能取得胜利。看起来他有些不耐烦了,他对老太太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这是在向报社敲诈,你扰乱了报社的正常办公秩序,我可以报警抓你。”
“这怎么是敲诈呢?那笔钱本来就是捐给我孙女儿的。你把钱给我,我就下来。”老太太说。我发现她已经流泪了。
周自恒显然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眼下的困局。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场面又一次僵持住了。
这时候,老太太脸上的表情更焦躁了,她用力地摇动着窗格,大声喊道:“你们再不把钱给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接着,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老天才知道那根窗格为什么会突然折断,她失去了重心,一头栽了下去……我听到她在从那扇窗户前消失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惊叫,接着又听到我周围的人群里发出的几声惊叫。
我记得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惊呆了。我呆在原地迈不动腿。直到我感觉自己能走时,才颤抖着挤到窗边。往下看去,我感觉到了一种人在高处的晕眩和抑制不住的心悸。接着,我看到楼下一片白得耀眼的雪地里被砸出了一个坑,老太太脸朝下躺在坑里一动不动,脑袋一侧有一片血迹。不远处,飘落着那面锦旗。两个男人从几米外的保安亭里跑出来,他们走到老太太跟前看了看,又抬起头来向楼上张望……
风挟着雪花打在我的脸上,但我当时丝毫感觉不出来寒冷。我想,那个时候,对于寒冷我已经没有知觉了。但我的听觉还在,我听到附近的居民楼里有人在放鞭炮,仿佛在提醒着人们春节的气氛还未散去……
说到这里时,我停顿了一下,想看看萧原的反应。我看到萧原紧咬嘴唇,我知道这个故事使他感到震惊了。
“接下来……”萧原开口了,但他好像突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他又低头想了想,接着问道:“崔哲干了什么?”
我说,崔哲很快对此做出了反应——他立即安排了一名采访车司机把周自恒送出大楼,并且在走向电梯间之前告诫所有人,必须把事发时周自恒在场的消息“烂在肚子里”。
我还记得,周自恒在崔哲和司机的护送下走进了电梯厢,但很快他又退了出来,对心有余悸的我们说:“如果发现谁对外乱说这件事,严惩不怠。”然后,他迅速转身钻进电梯厢里离开了。
听到那句话时,我明显感到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女接线员身体抖动了一下,就像触电那样。
我想,这件事情一定会对报社形象有所损害,所以,他们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它尽可能被掩盖在本报员工的范围内。我说过,掩盖丑闻大概是人的本能。退一步说,即使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周自恒也可以说他当时并不在场,从而逃脱报业集团领导追问下来的责任。我听说,周自恒当时正在争取报业集团编委会的一个席位。这已经是他为此进行的第二次努力。他当然不希望这件事情影响到自己的前途。
医院的急救车很快就赶到了。我希望有奇迹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我甚至开始想象,老太太只是受了伤流了一些血,但她并没有死亡,或者半空中有东西拦住了她,减轻了她落地时的力量。
但事实是:并没有奇迹。想一想,61岁的老人,17层高楼,重力和加速度……老太太当时就死了。
我后来听楼下的保安说,医生赶到后很快宣布了她已经死亡的消息。急救车司机下车刚把香烟点燃,就被医生催促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