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溪边,父亲破天荒地给我脱了鞋,还把我的小黑脚丫送到他嘴边亲了亲。这一特殊的亲昵动作令我终生难忘。那个时代的孩子很少能享受到这种父爱。
那天晚间,我睡着了,是父亲把我背回来的。
从那以后,我们父女俩就更默契了。
父亲一生气就躺在炕上不起来,到吃饭了谁也不敢叫他。母亲只好让我去叫。我双手搬着父亲的脑袋,累得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好爸爸,快起来吃饭吧!噢,别生气了!”
父亲却撅着嘴巴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还得吃这败家的饭……”
“那你就别吃好了!”因为有小溪边的默契,所以我敢笑嘻嘻地顶他一句。
父亲则撅着嘴巴故作严肃地瞪我一眼,就算消气了。
一看到父亲不高兴,我就给他唱《苏武牧羊》、《渔翁乐陶陶》。父亲常常摸着我脑袋发着感慨:“嗨,可惜呀!我老儿子不是男的,要是个男的肯定会有出息。”
偶尔,父亲高兴了,就伸着剃光头的脑袋喊我:“老儿子过来!跟爸顶个笨儿露,要不长大了像苏小妹似的,谁要你呀?”
我就伸出大笨儿露乐颠颠地跟父亲顶脑门儿,累得我满脸通红也顶不过他。
顶完脑门儿,父亲就给我讲苏东坡和苏小妹用打油诗戏谑对方的故事。苏东坡说苏小妹的额头大,说她:“未到街头三五步,然而额头到街前。”苏小妹则回敬脸长的哥哥:“去年一滴相思泪,到如今还未流到腮边。”
不过,父亲高兴的时候不多,即使高兴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几句人生感叹:“嗨,人们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清是咋回事。”
后来,随着家境越来越贫困,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我跟父亲的默契也越来越少了。但父亲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时不时叩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长大以后,有一次趁父亲在喝酒的兴头上,我问父亲:“爸,你为什么总是唉声叹气?为什么总是没有高兴的时候?”
“唉……”父亲长叹一声,“你爸这辈子活得窝囊啊!一辈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辈子总想出人头地……唉,不说喽,说什么都没用喽!喝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喝到最后竟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
直到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才向我讲出父亲年轻时的罗曼史……
父亲是四个兄弟中的老大,读过五年私塾,写一手好字,看过不少古书,能背诵《三字经》、《诗经》等许多古诗词。由于家穷,他十五岁娶第一个妻子时就不称心,娶我母亲仍然不称心,但母亲家里有钱他只好认了。
父亲被张作霖的部下抓去当兵不久,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调他到队部,至于是团部还是连部母亲也没搞清,做抄抄写写的差事。穿上军装的父亲,仪表堂堂,帅气十足,一位长官的女儿爱上了他。父亲回家时,带回来一对绣着“爱国男儿”的枕头,还带回一块怀表……
“是我爸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块怀表吗?”我问母亲。
母亲叼着烟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你爸买的,还是那女的送的,可他一直不肯离身。你爸死那天,我想让你们把怀表跟他一块扔进炼人炉里烧喽,让它到阴间去陪伴他,可你们不让……”
听到这里,我不禁对母亲的宽容与大度生出几分敬意。
“妈,你见过那女人的照片吗?”我试探着问母亲。
“见过,比我年轻,比我好看。”母亲抬起手来,习惯地擦拭着那只经常淌泪的瞎眼,“我知道你爸心里憋屈。我比他大六岁不说,又瞎了一只眼睛。他要是在军队里继续干下去肯定能不错。可他没丧良心……你爸这辈子总想出人头地,可到死也只是一个小草民。嗨,我和你爸这辈子活得都挺窝囊,我要是不瞎了一只眼睛,也不会嫁给你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