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

我本以为父母那代人,只有婚姻,没有爱情,更不会有我们这代人那样的炽热之恋。没想到我的父亲还有这么一段浪漫的爱情,而且成为他一生刻骨铭心的遗憾。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因为他无人可倾诉,只能对我这个狗屁不懂的孩子说说。想起父亲那一声声沉重得如同大山般的叹息,我想他心灵深处该隐藏着多么深重的痛苦啊!

创作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本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农民,却有着满脑子文人墨客的情调。他不认同命运的安排,却又无力抗争。他的性格刚烈,却又心慈面软,心地善良。谁有事求到他,他头拱地也要帮人家办好。母亲给他炸一个鸡蛋酱,他也要把我们这帮孩子都叫过去每人尝一口。这帮孩子像小燕儿似的跑到他面前,张大嘴巴等着他喂一口鸡蛋酱。这在那个年代的父辈中是很少有的。在父亲身上,我找到了自己天性善良的基因。父亲一辈子总想过体面日子,却始终未能如愿。他一个底层的小草民,没有勇气冲破封建道德观念的束缚,就像母亲说的“你爸始终没丧良心”,只能在抱怨与叹息中度过一生。他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苦苦地挣扎了一辈子。这是他人生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剧。

母亲对我讲述这段往事时,似乎很平静,可我从她那只混浊而无光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其实,母亲的一生活得更苦、更难,她只是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从不外露而已。她只是比父亲更能面对现实、更能承受苦难罢了。她总是用她瘦小的身躯为父亲、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抵挡着灾难,使这个家闯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在母亲身上,我看到了那代妇女不畏强暴、敢于承受苦难的个性,同时也找到我个性形成的基因。

二十八

一年到头,只有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才能看到父亲的脸上露出笑容。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谁都不许说错话,屋里屋外到处都贴着父亲写的对联,鸡架上写的是“金鸡满架,有蛋不下”,横批是“家藏万贯”。车辕上写着“车行千里远,上坎不用赶”,横批是“大吉大利”。

半夜时分,父亲抹上用猪油做的胰子,在铜盆里洗完手,然后亲自上香、上供,接财神……

接神时,父亲打着母亲做的灯笼房前房后地高喊:“发财!发财!发财!”我们这帮孩子也呼呼啦啦地跟在他身后,也跟着喊“发财!发财!发财!”

可是,无论父亲多么渴望发财,家里却是越来越穷,一家老小起早贪黑地忙活一年,到头来仍然填不饱肚子。

后来,父亲一生气就跑到山外去耍钱,一走好几天都不回家,因而得了一个不雅的绰号“张洋子”。直到今天,那一带仍然管我家的山沟叫张洋子沟。

有一次,父亲三天三夜没回家了。到第四天傍晚,母亲拎着一根大铁棍子走出了家门,走出好远,我还听到山道上传来“当啷、当啷”的铁棍子声。

睡到半夜,我忽然被一阵“啪啪”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父亲把母亲摁倒在地上,正用鸡毛掸子抽我母亲呢。二姐和三姐都跪在母亲身边哭呢。

我急忙跳下地也跪在姐姐身边。我们姐仨直溜溜地跪着,哭着哀求父亲:“爸,求你别打我妈了,要打就打我们吧!”我抱住父亲的大腿哀求他:“好爸,求你别打我妈了,你打我吧!”

父亲举起鸡毛掸子真要打我,可他看我光溜溜的小样儿不忍心下手,把掸子一扔,起身走了出去。

看到母亲全身被抽得一道道血檩子,我心疼得哭起来。母亲却没掉一滴眼泪,急忙说:“快去看看你爸是不是又走了?快把他拽回来!”

我们姐仨急忙跑到小溪边,看到父亲又躺在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呢,好说歹说,总算把他拽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母亲又早早地起来生火做饭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快吃早饭时,二姐在院子里看见山下来了三个人,母亲一听,急忙让父亲快从后窗跳出去……原来,父亲打牌输得很惨,把全部家当都卖掉也还不上赌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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