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隔绝的大山,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父亲充满忧郁、怨气、愤恨的叹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花一样的二姐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枯萎?主宰二姐命运的狐仙到底在哪里?
二十五
母亲告诉我,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阴暗的天空第一次飘起清冷的雪花。
母亲挺着大肚子正蹲在山坡上捡山楂,忽然觉得下身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淌出来,她知道是我顶破胞衣要出世了。她摸到了我湿漉漉的脑壳,只要她一使劲,我就降生在那落满树叶、飘着清雪的山楂树下了。她急忙解下围裙兜住我的脑袋,挺着大肚子连滚带爬地向家里奔去,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就一点一点地往家里蹭,直到父亲带着大黄狗赶来……
可是,不知是母亲夹得太紧,还是羊水流光了,到家以后,已经露头的我却迟迟不肯降生,一直折腾到申时,我才来到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成为这个贫困家庭里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我的到来不仅成为十几口之家的累赘,而且使四十三岁的母亲羞于见人。
当时,我嫂子刚生下大侄女不久又怀着第二个孩子。那个年代,婆媳同时怀孕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母亲不愿在家人面前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每天都早出晚归地出去干活,割豆子,掰包米,捡山楂,什么活都干,天黑了才走进家门。
所以我一出世,就被母亲塞到了炕琴底下。
母亲本以为不会有我了,偏偏又怀上了,所以父母一直叫我“老多咕”。父亲希望我是个男孩儿,给我取名叫奎文,哥哥叫奎武,两个男孩儿一文一武,一看我是女孩儿,就叫我雅文了。三个姐姐分别叫雅珍、雅琴、雅艳。
1988年夏天,我和大姐第一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我俩去沟里山坡上寻找过那棵山楂树。可是四十多年了,不知是山楂树早已老朽,还是被人砍掉了,总之,记载着我生命初始的那棵山楂树已经不存在了。
当时,大姐指着山下一条杂草丛生的茅茅小道问我:“雅文,你还记不记得你丢小筐的事了?”
我摇摇头,我的思绪仍然停留在初生那天的傍晚,我想母亲可能就是沿着这条小茅道下山的……
“你不记得咱爸给咱每人编了一只元宝小筐,咱姐儿几个挎着小筐去采樱桃、采野菜了?”大姐又问我。
啊,当然记得,那是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我们这帮孩子每人挎一只小筐,满山遍野地疯跑,摘樱桃,采蕨菜,采猫爪子,摘桑葚吃得满嘴通红……冬天,跑到山上扒开山里红树底下的雪和树叶子,扒出鲜红的山里红,一点都没冻,可好吃了。
“那天,我带你们去沟里摘樱桃,你最小,走在最后。走着走着,你忽然大哭小叫地喊我,大姐不好了,我的小筐丢了!我回头一看,小筐就挎在你胳膊上呢。你呀你,小时候尽出洋相!”大姐用手指点着我,“一天晚上,你跑到院子里撒尿,忽然拎着裤子大呼小叫地往屋里跑,说你屁股底下钻出一条长虫。咱妈跑出去一看,哪有什么长虫,是你自己撒的尿月光一晃,弯弯曲曲的可不像长虫咋的!”
说得我有些难为情,不过,童言无忌,再傻的事也觉得开心。
我家四面环山,北靠北山,南临一条峡谷,过了峡谷又是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右边是一条通往山外的小道,山下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过了小溪又是一座迎门山……我对这里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
母亲告诉我,生我前几天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月亮又圆又亮的夜晚,父亲在一片葫芦地里摘葫芦,摘一个是瘪的,摘一个还是瘪的,满地都是瘪葫芦。这时,从空中忽然飘来一只葫芦飘飘悠悠地落到了父亲怀里……清晨醒来,父亲对母亲说,这个“老多咕”肯定不会死了。
长大以后,我问父亲:“为什么梦见葫芦我就不会死呢?”
父亲说葫芦通透灵性,是神物,是佛家法器,梦见葫芦象征着福禄吉祥,平安康泰。他说:“你没看画上的太上老君、老寿星、济公那些仙人道士手里,都拿着葫芦吗?”他还说,“你看咱家用葫芦瓢舀水、淘米,它从来不烂。你把它扔到水里它不沉,你从这边压它,它从那边冒出来。除非你把它劈了,否则你别想弄坏它。你说这样的人能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