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

经过坎坷人生之后,我觉得父亲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我家早先有一本梦书,是那种线装、黄草纸钉的,上面画着许多解梦的插图。可惜,这本古老的梦书在搬家时弄丢了。当然,它不同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它是中国古人根据对梦的理解写成的,书中充满了神秘而深奥的东西。父亲对梦书能倒背如流。后来我要做了什么怪梦,父亲总会煞有介事地说:“梦书上说,主打蛇,必有财……不过,男孩儿是小人,女孩儿才是贵人。你要防范小人!”有时,父亲的解释跟真实情况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生我的月子里,母亲没吃过一个鸡蛋,跟全家人一样吃着高粱米,而且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母亲年岁大了,又吃不到营养东西,奶水不足,饿得我哇哇直哭。母亲只好将半熟的高粱米饭一口一口地嚼碎,吐到一块布里挤出高粱米汁来喂我,人们管这种做法叫“嚼奶布子”。可能因为在月子里给我嚼硬高粱米饭的缘故,母亲不到五十岁满口牙全掉光了。

母亲下地干活就让大姐嚼奶布子喂我。有一次,大姐嚼完奶布子我死活不吃,一个劲儿地哭。母亲回来一尝,高粱米汁是辣的,原来大姐用装辣椒酱的碗给我装高粱米汁了。

母亲说:“那时候的孩子像狗崽子似的,哪有什么奶粉,奶不够就嚼奶布子喂,命大的就活了,命小的就死了。”

写到母亲,我心里很难过,作为女人,母亲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她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夭折两个,除了哥哥以外,其他六个孩子都是她自己剪的脐带。不仅是母亲,那个年代的女人好多都经历过苦难。我大姨三十几岁就死了丈夫,一个人独守空房拉扯大四个孩子。小姨出嫁后得了精神病,被她丈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那时候,整个民族都处在民不聊生的苦难之中,最底层的妇女更是过着非人的日子。

二十六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总爱发脾气,总爱骂一句口头禅“败家的玩意儿”。他一发脾气全家大人孩子都吓得溜溜的,都远远地躲着他。

发完脾气,父亲就跑到山下的小溪边,一坐一宿,第二天早晨经常看见他躺在大石头上睡着了。

后来,父亲一发脾气母亲就让我悄悄地跟着他,让我看着父亲不让他躺在石头上睡觉,怕他着凉坐病。

我偷偷地跟着父亲来到小溪边,脱了鞋在水里玩。父亲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一天傍晚,天很热,我看到父亲的布褂子全是汗渍渍的盐卤,就胆突突地给他挽起裤腿,脱掉他脚上的布鞋,把他双脚放进水里凉快凉快,看他没有骂我,就试探着给他搓着脚丫儿缝里的泥……

渐渐地,我和父亲形成了一种默契,我俩一到小溪边就脱掉鞋,把一大一小两双脚放进水里。从山上淌下来的溪水很凉爽,脚放进去舒服极了。

那是一段令我难忘的时光……

天色已晚,瓦蓝瓦蓝的天空有时挂着圆圆的月亮,有时挂着弯弯的月牙儿,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大山,万籁俱寂,没有狼嚎,也没有人语,只有潺潺的溪水声,还有呱呱的蛤蟆叫。我和父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被溪水摇碎的月亮,听着父亲沉重得好像被周围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叹息,听他说一些我永远也听不懂、永远也想不明白的话语……

“嗨,老儿子,”父亲总是叫我老儿子,“你爸不该是撸锄杠的命啊!你爸都是为了这个破家呀。这个破家把你爸一辈子活活给毁了!”

这些话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是太深奥、太难懂了。我只顾在水里用我的小脚玩着父亲的一双大脚。

我经常看到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块从不离身的怀表,打开表盖,久久地看着……

我觉得那块怀表特神秘,总想摸一摸,可父亲从不让我碰它。有一次,趁他打开表盖之际,我歪着小脑袋凑过去,终于看清那是一块旧表,表壳上的镀银已经磨光了,露出了古铜色,表壳上有两只交叉的双枪,表盘上的数字跟我家座钟一样,也是什么罗马字。我刚想伸手去摸一摸,父亲却“啪”一声关上了表盖。之后,他一头躺在大石头上,两眼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再也没有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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