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忽然听到哐哐的砸门声,母亲急忙把哥哥和姐姐推到炕梢,用被子把他俩蒙上,拎着铁棍子问来人是谁。只听门外厉声吼道:“痛快开门!再不开门就把房子给你点着喽!”
母亲只好哆哆嗦嗦地点着灯,打开房门,只见几个胡子拉碴的家伙闯进屋来,进屋就翻箱倒柜,把所剩不多的几件衣物全部拿走了,仍不甘心,一个家伙指着炕梢的哥哥说:“把他给我带走!张大师总不能看着他的孙子没命吧?”
母亲像疯了似的抱住哥哥死不撒手。可是瘦小的母亲哪是一帮胡子的对手,眼看着哥哥就要被拽走了。这时,母亲忽然发现拽我哥的人有点面熟,急忙说道:“这位大兄弟是老戴家的三黑子吧?”
三黑子一听母亲叫出自己的小名,顿时一愣……
我姥姥无师自通,会给小孩看病,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她。三黑子两岁那年出麻疹出不来,高烧不退差点憋死,是姥姥给开的两副药救了他。
“三黑子!”母亲厉声喊起来,“你要丧良心,就把我们娘仨一块带走!你不怕遭报应,要杀要砍你就动手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三黑子急忙松开哥哥起身跑了。
胡子走了,母亲却搂着哥哥、姐姐一直哆嗦到天亮。
每当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就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拽着姐姐,站在我家院子里,望着我家门前那条曲曲弯弯、很少有人走的山路,盼望着父亲的归来……
直到第二年冬天,一个月亮大好的夜晚,终于看到一个细高的身影从山下走来,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好,急忙叫眼尖的哥哥……
果然是一身戎装的父亲!
数天前,母亲得知张大师从开原县城回来,不慎从马车上跌下来过世了,就急忙给父亲去了一封信。父亲被抓到张作霖的部队以后,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让他帮助长官干些抄抄写写的差事,接到母亲的来信,就向长官请假回来处理丧事。
父亲给张大师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按照道教规矩,用石头给张大师在南山的松树林里砌了一座坐棺,因为张大师是坐着过世的。小时候,我从不敢走近那片松林,总怕照片上的老头从坐棺里钻出来抓我。
随着道长的仙逝,父亲终于回家了,从此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带着一家老小过着艰难、清苦而又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是,父亲被抓去当兵的这段历史,却成为父亲一生的“污点”,进城以后,他想找份正式工作都很困难。我们这帮子女也因此受到牵连。哥哥的工作能力很强,但一辈子连个股长都没混上。我呢,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很长时间连共青团都入不上。
二十四
从父母身上,我看到了那代人的悲哀与无奈,但从母亲身上,却看到了中国女性勤劳、坚强、不畏苦难、不惧强权,敢于维护自己权利与尊严的高贵品格!
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却在宗法势力极其强大的年代里,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父亲,在大堂上怒斥贪赃枉法的县官,冲着黑暗势力吼出内心的愤怒:“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
是的,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地位高低,不在于势力大小,更不在于贫富差异。
中国近代向世界列强跪了一百多年,最后跪来的是什么?是耻辱,是丧权辱国的条约,是八国联军进北京,是日本奴役中国东北十五年,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一个人和一个国家是一样的。
在决定打不打官司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你一个堂堂作家,就这样一次次地被伤害、被折磨,难道你连父辈的骨气都没有吗?难道你们这些作家的尊严和权利就这样被人践踏,被人欺负,却连个声都不敢吭吗?难道你还要让自己的灵魂永远地跪下去吗?
“不,我是人,我要站着活!我要像母亲那样,活出自己的人格,活出自己的尊严,活出自己的权利来!”我知道,这是我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格,向我发出的最后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