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祭 八(1)

活着,这个摇曳多姿的现实,这个从我骨髓中抽出来的丝线,此刻盘桓在我心底;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我能够活着寻找到中国恋人的故乡,那么,我一定是会想方设法地逃出日本营区,我也许会带上慰安妇的姐妹一起逃走,这样一来,我似乎可以再一次说服自己那矛盾的内心了,而且,我知道,中国军队一直在寻找日军,用他们的存在来捍卫自己的国土,所以,我绘出了营帐外的那条道路,它原来就在我们旁边。三郎诡秘地笑了,似乎在这笑意中,他已经奴役了我,真正地奴役了我,然而,我不知道,更水深火热的奴役还在后面等待着我,这只是开始而已。

沿着那条小路,我们开始撤离这座令人绝望的山路。我还是在不知不觉地摆脱着三郎的影子,我已经不愿意与他的眼神相遇,之前,我申明过,如果没有这场战乱,三郎是日本北海道的小镇上,一名酒吧的调酒师,如果他没有服从军役,也许他直到如今仍旧与他的未婚妻经营着那种富有情调的小镇酒吧。

战争濒临于他个人的命运中,同时也降临在欧洲和亚洲的中国。此刻,当我触抚到三郎越来越想奴役我的眼神时,我已经跟慰安妇的姐妹们在一起了,正是因为有了她们,我可以度过我生命中最绝望的日子,而也正是与她们相依相傍的日子,使我用记忆中的绘画,真实地再现出了她们肉体的灾难史。

贞子,来自日本东京郊外的小镇,她是在一种迷惘的帝国号召中进入日军军营区的,那时刻,她并不知道她到军营干什么,她只是一个有幻想的女性,别人一鼓动着声音,她就进去了。在军营区,她本以为会穿上军服,然而,她却是军营中不需要穿军服的日本女性,而且她可以穿着日本和服,就像她肩负的帝国的声音覆盖她肉体一样:“你们是一批为帝国军人服务的女人,你们必须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献出身体。”就这样,她和无以计数的日本妇女随军奔往中国战场,她并不理解战争给她的国家,给她的个人生活带来什么,因为她在从日本进入缅甸的轮船上就已经陷入了爱情,她爱上了一名日本军人,他在轮船上看见她晕船呕吐时,因为照顾她,从而被她所爱恋。

我当然记得那种晕船的时刻,船夫们差一点就把我抛进了大海,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不可能来到了缅甸,同时又来到了中国;如果我被抛入大海,我很快成为了水底的尸骨,或者已经被大鲨鱼们所瓜分了身体的任何器官。贞子,日本国土上一个纯洁的女人,因为战争,而不知不觉地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身体,献给那些同样是无知的日本士兵。她所爱上的那个日本士兵,是那样的单纯,之前,那名年轻的军人,正在东京读商业学校,然而,如今,他却走在了这条小路上,随同他的帝国,当然也随同他所爱上的那个日本女人,置身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战乱之中。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从慰安妇的群体中剥离出去,我怜悯她们的肉体,那些被各种国籍的服装所笼罩的肉体生活,是如此的幽暗。当她们躺下去时,那些带着性欲而来的日本军人,似乎忘却了人间任何一种道德规则,同时,他们也破坏了这种规则。我曾经站在营帐外,感受到慰安妇肉体生活的尖叫声,当时,三郎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我身边,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倾听这种尖叫,而且他想让我进入整个营区的这种肉欲的尖叫声中去,他揭穿了日本帝国使用慰安妇的一种秘密:“我们的士兵只有在女人的肉体上狂欢以后,才能够以饱满的姿态奔赴战场。”

肉体狂欢以后的静寂,必定是迷惘的前景,贞子对这一切似乎已经感应到了什么,她经常重复的一句话就是:“我很害怕他很快死去,如果他离我而去了,那么,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贞子大约是从那些被掩埋在山坡上的战死的士兵的命运中,感觉到了一种不测的死亡。那天我用照相机拍摄下来了埋葬日本士兵的战场以后,当我朝回走的时刻,遇上了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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