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祭 一(2)

在我十分孤傲地朝着走廊前行时,在前方,我已经看到了一个日军,他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我,他的黄色军装似乎把他完全地束缚其中,他身材修长。在我不经意之间,他突然转过身来,仿佛研究一头亚洲狐狸一样研究着我的身份。就这样,我进了由他带领我进入的一道门,他砰然地把门掩上,他低声说: “坐下来,也别害怕,我是在码头上见到你的,我在车上,用望远镜发现了你的影子。现在,你如实地告诉我,你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恍惚异常地摇摇头,我对说日本话的这个军官感到费解,我几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话,因为他发出的声音让我感到荒唐,虽然我可以听得懂他的声音。在与炽燃相爱时,我听他讲过日语,因为炽燃在到达英国之前,也曾经在日本念过书,后来又到了英国。他走过来,离我很近,他很年轻,跟炽燃的年龄很接近,二十七岁左右。他看了一眼我手里一直不肯放下去的箱子,更加低声地说:“可以放下你的箱子吗?我是说,如果箱子里面没有你十分重要的物品,你尽可以放下箱子,其实,你和你的箱子在这里都很安全。”我并没有准备放下箱子的意识,那只箱子一直被我抓在手上。

然而,他却从我手中接过了那只箱子。我没有抵抗,他的一切行为似乎显得很温和,甚至在他从我手中接过那只箱子时,我感受到从他嘴里散发出的一种气味,他之前一定咀嚼过清香的薄荷糖块。不错,是糖块,因为我和炽燃在一起时,也同样喜欢咀嚼这种从自然原野中散发出来的味道,以逾越开我们周围气雾弥漫的恶浊味。他以商量的口吻对我说:“你可以留下来,待在营地,这里对你相对来说显得安全些,你要对你的生命负责,如果一枚子弹射击而来,你就可以死。”这是出发之后,第二次我眼前升起了死亡的意象,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枚子弹射来,我就会要了命吗?我笑了笑,也许是他刚才所发出的声音,对他的声音我感到不屑一顾,我弯下腰拎起了箱子,显然我必须离开,这并不是我准备待下的地方,也不是我实现幻想的地方。他从我手中抓过了箱子说:“你必须留下来,到外面你只会去赴死。”他再一次让我清醒地面对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并且让我格外清醒地看到了死亡的意象,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松开紧抓住箱子的那双手,让我留下来吗?还没来得及让我思虑,他已经把我送到了旁边的一个房间,并且毫不迟疑地说:“我告诉你,如果离开此地,你的生命就没有保障,而且我也告诉你,自从进了这道门,你就无法走出去了。”

门从外面掩上,然而并没有锁上。我打开门,一个日军却站在门外,仿佛是一个哨兵,坚守住这房间,哨兵对我说:“三郎嘱咐了,让你先洗澡,然后再用餐。”他叫三郎,这是许多日本人惯用的名字吗?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畏惧感,也许这个叫三郎的日本军官只是出于一种对于我生命的怜悯,想把我从他一再申诉中的那种死亡的现实中拉出来而已,因此,我也许根本就用不着害怕他。

我进了浴房,在战争时期,能住进这有浴房的房间,对于我来说是意外的现实,而且我确实已经很长时间没洗澡了,在船上,除了呕吐、晕船以外,我已经丧失了任何身体中的要求,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原来我的身体是如此狂热地渴望着洗澡水的滋润。

好久好久没有站在水龙头下面了,我脱干净了衣服,这又一次让我想起了炽燃。在伦敦桥头往西而去的公寓里,那房子尽管简陋,是我们为爱情而租的房子,却可以洗澡。在经历了汗淋淋的肉体故事以后,我们赤裸着身体站在水龙头下面,水蒸气尽管已经模糊了我们的双眼,却使我们在模糊中靠近了彼此的身体,这身体,因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激荡起异常的迷惘。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整个人类的身体都在备受煎熬,他们无法避开杀戮和恐怖,也难以逃离死亡。而此刻,在日军的军营区域,我,来自伦敦的一个女人,触抚到水龙头,同时也触摸到了洗澡的理由——我想把身体洗干净,然后自由自在地离开军营。我深信我一定会寻找到炽燃,因为我离他的故乡已经很近了,在一个相隔很近的距离里。门开了,我很高兴,因为我已经洗好了澡,这是我来到作为热带的亚洲,享受到的第一次洗澡,尽管在日本的军营区,然而,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已经圈入了入侵中国的侵略者的笼子中,我并不知道,再也没有一种自由让我奔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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