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姬 十(1)

一抹发了黑的月光爬上办公室的摇窗玻璃,“嘶嘶”地喘出冰凉的气息。头很晕。这个世界被装入一个古怪并不停摇晃的水瓶里。还有什么不可以被虚掷?烂菜头、塑料袋、老鼠、污水、易拉罐、废旧证件、死鱼眼睛、脏猫、脱毛的狗、挂在铁丝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塑料、昏暗的灯光……生命不是被浪费就是被谋杀。他对面前的女人露出笑容。

女人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珐琅眼镜,笔在桌上敲了敲,是圆珠笔,街上到处都有卖,一块钱可以买两支。女人的身子与棕褐色的桌腿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角度,好像腰部扭伤了。女人的颈部细发还沾有几粒水珠,这可能是旁边茶杯里的水汽所凝结的。女人的声音慢条斯理,“你是人渣。你是一坨狗屎。我就不明白怎么会有女人会爱上你。”女人音量不高,但足够尖锐,声音划在墙壁上,划在皮肤上,很疼。

他扭过头,目光往下瞟去。

屋外的大院里停住两辆警车,蓝白相间。几个小时前,他在那辆特别新的桑塔纳里。派出所的警察说叫他去协助调查。他知道,他们想弄清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吴姬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他把吴姬推下去的。毕竟人命关天,而事发现场只有他与吴姬。他没想到会遇上徐婉。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彻底忘掉了这个女人。徐婉见他的那一瞬间显然也愣了,坐在车内,一直没吭声,更别提与他打招呼。奇怪的是,最后却是徐婉一个人为他做的讯问笔录。这好像有点不大符合程序。警察人手不够?他长得不似凶神恶煞?别的原因?

他坐在硬木椅子上。

椅子在房子的中间,只有一把。他与徐婉的距离有两米远。徐婉坐在桌前,一脸严肃。他老老实实回答着徐婉的提问,包括回答那些徐婉早就知道的问题,比如姓名、性别、籍贯、年龄、职业等。笔录终于做完,他粗粗浏览一遍,签上名字,递还给徐婉。徐婉塞入卷宗。然后,他们都沉默下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他们谁也没吃晚饭。他不觉得饿,徐婉似乎也不饿。徐婉没看他,凝视着手掌心。灯光爬在徐婉的制服上,像一些水珠。窗户上的月光此刻已开始簌簌发抖。

他与徐婉有过合欢之好。徐婉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他和徐婉曾一起去某地旅游,准确说,他们是在一个离老家千里之远的旅游景点不期而遇,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更别提徐婉是沈萝最要好的女友了。徐婉爱摄影,爱往人迹罕至处走。他也喜欢没有被人糟踏过的山色水影,俩人就结伴往那苍莽黝黑的深山里行去。徐婉一直小姑独处。听说是因为条件太高。一路上,他说着各种笑话,徐婉很是开心,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突然踩到一块松掉了的石头,摔下崖,摔断腿,还好,没把人摔碎。他被飞来的横祸弄懵了,撕开衬衫,折成条,勒住徐婉的伤口,背起她跌跌撞撞走出那段人迹罕至的山路,赶到当地的一个小医院。他以为徐婉要死了。徐婉的身体随着血液的失去越来越轻。不过,幸运的是,他们血型相同。那天,他为徐婉输了400cc的血。走在路上,就像走在天花板上。徐婉比他要大三岁。他是猎人座,徐婉是天蝎座。他已不记得是什么缘故让他们分手。他忘掉了,忘得干干净净。

遗忘是件能力,至少,它可以让他不那么心虚地面对徐婉。但他忘不掉的是当沈萝发现他与徐婉躺在一起时那张写着愤怒、被背叛、难以置信、迷惘等字眼的脸。

沈萝就是因为这个才坚决要离婚的吗?为什么与沈萝离婚后,他没有与徐婉相好呢?他数了一回天花板上看不见的绵羊,一阵心慌,他希望徐婉能告诉他为什么。可徐婉愤怒地喊出那一嗓子后就闭紧嘴,脸部线条绷紧。徐婉左手无名指上仍套着他买的那枚不值钱的玉戒指。徐婉还是一个人生活着。他注意到徐婉眼角的鱼尾纹。时间对女人真残忍。

他双手抱头。他还是想不通。吴姬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仔细地回想自己与吴姬说的每句话。有的能想起来,有的想不起来,脑袋碎掉了。徐婉说得没错,他是一大坨狗屎。“他”当时去了哪里?为何会那样心不在焉?那样冷漠?他本来是一个敏感的人,居然不可思议地未觉察到吴姬话里藏着的自毁念头?若他伸手抱抱吴姬,事情完全可能两样。他在潜意识里是否就渴望现在这个结果?换句话说,尽管他没推吴姬一把却也是杀人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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