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愈发地疼。他想起自己曾对徐婉讲过的一个故事,是在某本书里看到的。说某男人厌倦了妻子,用毒药谋杀妻子,并伪造出相应的遗书。警察核对那可怜女人的遗书及日记、账本,发现笔迹完全相同,只好判定是自杀。男人不是催眠大师,女人也不可能在他甜言蜜语的欺骗下来写出这封遗书。他问徐婉,男人是如何伪造的?徐婉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他就笑,说笨,说那男人还可以同时伪造那女人的日记、账本嘛。这听起来倒是个合理的解释,可问题是,那女人留有笔迹的地方肯定不只日记与账本,银行的对账单、邮局的汇款单,与朋友同事的信件,单位上的工作札记……这世上有这么笨的警察吗?或者说,这只是一道似是而非的智力题。徐婉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实质。
事情的真相到底在哪?难道说,是他杀了吴姬,再一厢情愿地以为吴姬是自杀?他流下来的汗湿透了衣襟,他的手指在发抖。灯光是虚的,桌子是实的;表情是虚的,墙壁是实的;屋外是虚的,屋内是实的;他是虚的,徐婉是实的。虚与实不断重叠、置换。空间与时间如明灭不定,像一副牌,在手指尖上跳舞。但不管这只手如何轻逸、迅速、确切,或说性格鲜明、花样繁复,牌总是得被不断重洗。结果并不确定。
他仰起脸,问徐婉,能抽支烟吗?
徐婉点点头。他摸出烟。徐婉朝他走来。他站起身。徐婉猛地飞腿朝他裆间踢来。他叫出声。徐婉抡起手,又给他一记耳光,“啪——”。
“为什么?”他哑着声问。汗珠子又从额头上蹦出几颗。
徐婉脸色铁青,眼神里全是仇恨,活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痒。难受。”
“那你接着打吧。”他舔舔嘴角的血,尽管疼痛让他趴地上了,但不妨碍他继续苦思冥想。他并不关心徐婉为什么,哪怕徐婉用拳头把他锤成肉糜。
徐婉蹲下身,眼里涌出泪花,目光痴痴,手指按在他嘴唇上。徐婉的手指柔软,他的嘴唇冰凉。徐婉没再说话。他反手抱住徐婉。徐婉瘫软下来,脸比月光还要白,还要冷。徐婉终于哽咽出声,声音断断续续:“你到底要祸害多少个女人才甘心?”
祸害?好熟悉啊。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就一口咬定他是祸害。一种潮湿的令人疲倦略带咸味的温暖淹没了他。他一直想伸手去拥抱什么,但那“什么”却不停地从臂弯间滑落。在他怀里的女人是如此陌生。关于徐婉更多的细节他都已想不起来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活在记忆里,指望记忆能帮助他找到灵魂所在,或者说最起码能寻找到一些暖意,而事实上记忆早已被大脑有选择地筛选,并修改。他忘掉了他想忘掉的事情,记住了他想记住的事情。但若无记忆在场,哪怕它是虚假的,生命还能指望什么呢?
徐婉。他在心里轻声地叫。他们之间到底还曾发生过什么?
时间从月光里流下,黏在窗户上,像一片枯叶。他捧起徐婉的脸。这张脸已被压抑着的泪水冲刷成一个点。他也是。每个人都是一个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黑点。两点之间重叠最短。他愣愣地想,凑过嘴,吮吸徐婉脸上的泪水。徐婉又给了他一记耳光。这回,轻多了。
黑暗而轻薄的月光一片片飞下,覆盖了他,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他就若行尸走肉,吃饭,喝水,睡觉。睡不着,老从梦里惊醒,梦见各种奇怪的事物,比如玫瑰花制成的匕首,上面还缠着条毒蛇;比如全是闪耀着蓝色光芒的刀尖的山峰,比如几个裸体女人构成的一幅骷髅图。徐婉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忘了具体是星期几,徐婉突然说,事情搞清楚了。
他说什么事?
徐婉说,你那朋友吴姬杀了人。吴姬是畏罪自杀。与你无关。你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你再这样下去,迟早得完蛋。
他说,我并不是为此感到难过。
徐婉扬起眉,为什么?
他转移开话题说,吴姬杀了谁?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