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姬 九

忘了是哪月哪天,他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在父亲单位玩,一个人坐在石阶上。

石阶的尽头是一口痰与几块灰褐色的青藓。石阶旁边有一株枇杷树。树枝遮出荫,或浓或淡的阳光滑过稀稀朗朗的树叶,溜在地上,跟随着石阶上的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青虫从东向西慢慢蠕动。他想摁死这只虫子,又舍不得,摁死它,他就找不到更有趣的玩具。虫子爬得很慢,可能是受了伤,身后有一条淡淡的青色的痕迹。几只小蚂蚁就沿着这条痕迹匆匆忙忙地走动,不时互碰触角,传递着某项他所不能理解的讯音。

在他对面是办公楼,四层,很端庄的那种房子,青砖灰瓦,檐角老老实实地往上挑,屋顶的造型类似戏文里的乌纱帽。房子底层是单位的各科室,第二层是局长书记的办公室,第三层住了几户人家,楼道里堆满各种灰蒙蒙的杂物,整日散发浓重的尿臊味,第四层最东端是会议室,其他几间屋子做单位上的贮藏室,另有两间屋子住了一户人家。户主姓姜,是财会科的科长。他不喜欢这人。姜科长太矮瘦,人还似在煤渣里滚过,黑得不像话,脸庞板得比窗户上的玻璃还要平整。姜科长不爱吭声说话,走路的姿势与猫有得一拼。有几次他想爬到四楼那个小阳台上玩,都被姜科长从身后悄无声息赶来拽住脖子上的衣领。不过,他喜欢看姜科长老婆,高高大大,四肢匀称,脸庞桃红,颜色比三楼那些蓬头污脸苍白的女人强太多了。据说人才二十出头,从乡下来的,刚嫁给这个已死过一个老婆年逾四十的姜科长。

那天母亲来找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事,急急切切。他聚精会神地看。玻璃把他们的声音拦在屋里。母亲不停地伸手比画着什么,父亲一个劲儿地点头。

然后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出现在四楼那个小阳台上,迅速地攀上栏杆,身子就往前扑,人掉下来。枇杷树的枝丫发出难听刺耳的断裂声,大片大片的叶子旋转着飞下。那个女人从石阶上滚落,额头沁出一缕血迹,原本好看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那个女人的胳膊把那只青虫压成一团肉酱。他望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大大地睁着的眼里滴下泪水,闭上了,喉咙里嘎嘎地响,嘴边流出痰液。没过多时,那姜科长从楼里窜出,嘴里急吼,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趿着只皮鞋。姜科长抱起那个女人,背起来,往外面跑。越来越多人从楼里飞快地涌出来,但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他想哭,哭不出声。他的身子不知何时已挪到了另一边,手紧紧地按在那口滑腻的痰上。他在人群里看见了他爸妈。母亲的眉毛在迅速地跳,越跳越快。父亲的嘴大大地张,都能塞入好几个鸡蛋。他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地喊,妈。

他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个月或许是一个半月,他又看到那个女人,俏脸仍然桃红,仍站在四楼阳台上晾衣服。他想对那个女人笑。那个女人一转身就进了屋。这真让人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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