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嘻嘻地笑,拿眼角的余光去瞟世民。世民是班长,坐前面一排,在俯案写作业。世民早上吃了阿宝做的豆腐么?阿宝垂下眼帘,脸泛起红色,像抹了胭脂。
阿宝撅起嘴拍开石林越界伸过来的胳膊。石林是阿宝的同桌。石林在玩“关羽战秦琼”。这是傀儡戏的变种,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舞台是简易的,没有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就是课桌。一根细竹子,削成七截一厘米左右的小节,一截为头,一截为腹,一截为腰,其他四截为手脚,小麻绳依此穿过,串起“人”形,再另外弄一根小木片,削成青龙偃月刀或两把熟铜锏,绑紧在小竹人手上,然后再将绳子从课桌中间的缝隙穿过,手在课桌下或轻或重地拽,两个小竹人挥胳膊蹬腿噼里啪啦打成一块。石林嘴里轻声唿哨,满脸笑容。
石林说:“阿宝,你是不是每天早上要吃一碗热气腾腾撒着青绿葱花的豆腐脑?”阿宝点头。石林收起竹节人,压低声音,用课本去捅阿宝的胳膊肘说:“怪不得你的手比豆腐脑还嫩啊。”阿宝恼了,挥手去打石林。石林躲开,嘴里嘘道:“老师来了。”
老师推门进来。铃声响起。桌椅声响成一片。同学们稀稀拉拉地站起来。老师佝着的头往左右扭了扭,喉结突突地跳,声音嘶哑:“坐。”
老师的课讲得好,讲得如泼墨山水。阿宝却听烦了。阿宝最腻这些方方正正呆头呆脑的汉字,它们再怎么平仄弯曲也赶不上窗外的花鸟树木有趣。阿宝竖起课本,挡在面前,小心翼翼地剥葵花子。眼珠子随着窗外在树上此起彼伏的鸟一上一下地跳。石林把头深深地埋入抽屉里继续玩游戏,嘴里呜呜的。世民在认真听讲,不停地做笔记。
阿宝瞧瞧教室里的这张脸,再瞧瞧那张脸,只瞧得胸闷异常。
阿宝从文具盒掏出削铅笔刀与上次买的橡皮擦,是一大块橡皮擦,有着非常好闻的香味。阿宝在橡皮擦上刻起世民的模样。世民的眼睛是亮闪闪的,鼻子是挺挺的,嘴巴是红红的。世民的耳朵紧贴着后脑勺,不是那种讨厌的招风耳。石林就是招风耳。
阿宝喜欢世民。当然,没有人知道阿宝的秘密。这若被其他同学知道,羞也要羞死了。阿宝刻得全神贯注。阿宝没注意到老师走过来。等到她感觉到一道长长的影子时,老师已站在她面前,手指在桌上敲,声音倒不大,“这位同学,上课不要吃零食啊。”阿宝顿时涨红脸。脚边有一包散落的葵花子壳。它们本来放在抽屉里,阿宝不小心碰出来了。阿宝嘴上打起结,讪讪分辩:“不是我。”
老师说:“不是你,那怎么会在你脚边?”阿宝说不出话。
石林接上嘴:“老师,你家门口有一堆骨头,你家就是杀猪的啊?”同学们笑起来。老师也笑,没再为难阿宝,顺手把阿宝雕的橡皮小人儿揣入裤兜。
老师坏死了。阿宝气坏了。阿宝走在回家的路上。石林跟在她身后。石林说:“阿宝,你别生气。”阿宝看着世民拐上另一条路说:“我就要生气。你管得着吗?”世民住在东边那堆漂亮的房子里。阿宝用脚尖踢石头,踢小石头也踢大石头,踢得脚尖隐隐生疼。
时间从阿宝身体里流过,像一些盐,在阿宝体内留下咸味。
不知从哪天开始,阿宝发现身上的薄衣裳已掩不住胸口与臀部翘出来的曲线。阿宝心慌慌,不再敢看同学们的眼睛,整天低头夹紧腿沿墙根走,晚上躲在屋里用布条缠胸,缠了一圈又一圈,缠得胸前那两个小山峦一马平川。月光从窗外泼进来,泼在身上。墙头的草在月光中摇曳。阿宝都要委屈死了。胸可以缠,屁股怎么办啊?又不能拿刀割了去。阿宝没办法,从橱里翻出爸爸留下的裤子,裁剪缝小。阿宝会做针线,是跟妈妈学的,针脚缝得密密实实。
阿宝妈这些日子的眉头蹙得厉害。阿宝的成绩在班上属中下游,要想考中专或技校恐怕不大可能,只能继续念高中,但今年听说县里要搞就近上学划片教育,阿宝就得去读三中。三中建在山边,山上是一片片还没长成林的马尾松林,一条小溪绕学校围墙蜿蜒而过,黑黝黝的石头爬满溪流。风景不错,但声名狼藉,是出了名的坏,这些年就没有考取大学的,而且动不动有一帮学生在山坡上打生打死,甚至还动刀子。街坊邻居都在叹气说,就算是好人家的孩子到那里不要十天半个月也准变坏。还有更恶劣的传言,说溪边的草丛里偶尔还能看见女生扔下的婴儿。